自那次辦公室門外失敗的“偶遇”后,葉寧熙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勇氣,徹底安于做一個遙遠的旁觀者。她不再試圖靠近,不再奢求交集,只是固守著自己的“坐標”——籃球場邊的銀杏樹(盡管冬日已至,葉片落盡),實驗樓走廊盡頭的窗——進行著日復一日、沉默的眺望。
她以為這樣就能讓自己平靜下來,像觀察一顆遙遠的星星,只要不奢望觸碰,就能安于欣賞它的光芒。
然而,她很快發現,即使只是旁觀,也是一種煎熬。因為她不得不清晰地看到,她是如何被隔絕在他的世界之外,而那個世界里,別人進出得多么輕易和自然。
第一次清晰地意識到這一點,是在一個周五的下午。
天氣已經很冷,呵氣成霜。葉寧熙裹緊了圍巾,照舊從籃球場邊走過。因為天冷,打球的人少了,但沈時宴還在。他不是在打比賽,只是在練習投籃。一下,一下,籃球撞擊地面,發出單調而清晰的聲音,在冷清的空氣里傳得很遠。
葉寧熙停下腳步,站在光禿禿的銀杏樹下,看著他獨自奔跑、起跳、投籃的身影。沒有觀眾的喝彩,沒有隊友的呼應,只有他一個人和一顆籃球,那種專注和堅持,反而別有一種吸引人的魅力。她看得有些出神。
就在這時,一個穿著白色羽絨服、圍著紅色毛線圍巾的女生,手里拿著一瓶水和一條毛巾,小跑著來到了場邊。女生梳著高高的馬尾辮,露出光潔的額頭,臉上帶著明媚又略帶羞澀的笑容,是那種在人群中會很顯眼的漂亮。
葉寧熙認得她。她是隔壁文科班的文藝委員,叫林薇,在學校很出名,能歌善舞,性格也開朗大方。
林薇沒有像葉寧熙那樣躲在樹下,而是直接走到了場邊,站定了,笑盈盈地看著沈時宴練習。
沈時宴投出一個球,籃球在框上轉了幾圈,沒進。他有些懊惱地甩了一下手,小跑著去追球。撿到球轉身時,他才看到了場邊的林薇。
葉寧熙的心下意識地提了起來。她會像自己一樣,被徹底無視嗎?
然而,并沒有。
沈時宴的臉上露出了一個驚訝的表情,隨即笑了起來。那不是對陌生人的禮貌微笑,也不是進球后略帶痞氣的自信笑容,而是一種……很熟稔的、帶著些無奈又好像有點高興的笑容。
他拍著球走了過來,語氣自然地開口:“你怎么來了?天這么冷。”
林薇把水和毛巾遞過去,聲音清脆得像冰塊撞擊:“給你送溫暖啊!看你練得這么辛苦。都快期末了,還這么拼?”
沈時宴接過水,擰開灌了好幾口,喉結滾動。冷水似乎讓他舒服地嘆了口氣,才回答道:“隨便動動,不然坐著冷。”他很自然地用毛巾擦了擦汗,盡管天氣很冷,他額頭上還是冒著一層細密的汗珠。
“哦~”林薇拖長了聲音,眼神狡黠,“我看你是為下學期的年級聯賽做準備吧?”
“就你聰明。”沈時宴笑了笑,沒有否認。他拿起球,“要不要看我投幾個?”
“好啊!”林薇雀躍地點頭,往旁邊站了站,給他讓出空間。
沈時宴于是又開始投籃。但這一次,和剛才他獨自練習時不同了。他每投進一個球,都會下意識地朝林薇的方向看一眼。而林薇則會很給面子地鼓掌,或者豎起大拇指,有時候還會笑著點評兩句:“這個漂亮!”“哇,空心!”
他甚至會在投丟的時候,對著林薇做出一個夸張的懊惱表情,引來對方一陣清脆的笑聲。
他們之間流淌著一種極其自然、極其融洽的氛圍。那種氛圍,是葉寧熙無論如何刻意、如何祈禱,都無法企及的。
冷風吹過,卷起地上的幾片枯葉,打著旋兒撞在葉寧熙的小腿上,冰冷刺骨。但她覺得,比風更冷的,是她的心。
她站在樹下的陰影里,看著場邊那幅和諧又刺眼的畫面。穿著白色羽絨服的女生明媚亮眼,穿著運動衫的男生帥氣挺拔,他們說著,笑著,分享著同一瓶水,同一條毛巾。夕陽的光線落在他們身上,像是特意為他們打下的追光。
而自己,則徹底淪為了背景板,是那棵枯樹的一部分,是地上冰冷的陰影,是無關緊要、可以被徹底忽略的空氣。
原來,他不是對所有人都冷漠,不是對所有人的目光都視而不見。他只是……看不見她。
原來,他和別的女生,可以如此自然地說話、玩笑。那個女生可以如此理所當然地走進他的領域,給他送水,為他加油,分享他的成功和懊惱。
那一刻,葉寧熙清晰地嘗到了某種酸澀的、陌生的味道。像是一顆未熟的青梅,猛地汁液迸濺在舌尖,酸得她眼眶發漲,澀得她喉嚨發緊。
那是嫉妒。
她飛快地低下頭,不敢再看。仿佛多看一眼,那種酸澀就會腐蝕掉她所有的偽裝。她拉高了圍巾,幾乎遮住了大半張臉,轉身,加快腳步,幾乎是逃離了那個地方。
身后似乎還隱約傳來林薇清脆的笑聲和籃球入網的聲音,像一根根細小的針,追著她,扎在她的背上。
那天晚上,葉寧熙失眠了。腦海里反復回放著籃球場邊的那一幕。沈時宴對林薇的那個笑容,那么清晰,那么刺眼。
他們是什么關系?朋友?還是……更親密的關系?
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就像藤蔓一樣纏繞住她的心臟,越收越緊,讓她喘不過氣。她發現自己對沈時宴的了解如此之少,除了知道他學習好、打球好、長得好看之外,對他的社交圈、對他的喜好、對他可能喜歡什么樣的人……一無所知。
而那個林薇,漂亮,開朗,優秀,和他站在一起是那么般配。他們看起來像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自己呢?平凡,沉默,不起眼。像一顆被扔進角落的塵埃。
自卑像潮水一樣將她淹沒。之前所有因他而起的悸動、歡喜、緊張,此刻都變成了諷刺的證據,證明著她的不自量力和癡心妄想。
接下來的日子,葉寧熙變得有些敏感。她開始不由自主地、更加留意沈時宴和他人的互動,尤其是和女生的。
她發現,他雖然不像某些男生那樣和所有女生都打成一片,但也并非完全隔絕。他會和班上的學習委員討論問題,語氣認真;會和坐在他前排的女生借筆記,態度自然;會在走廊遇到相熟的女生時,點頭打招呼,甚至開一兩句無傷大雅的玩笑。
每一次看到,葉寧熙的心都會像被微小的電流刺一下,細細密密的酸澀蔓延開來。但過后,她又會為自己的這種情緒感到羞愧和不齒。
她有什么資格嫉妒呢?她又不是他的什么人。他甚至和自己都不熟悉。
這種矛盾的心理折磨著她。她一邊無法控制地因他和別的女生互動而心酸,一邊又唾棄著自己這種陰暗的、見不得光的小情緒。
她變得更加沉默寡言。在班上,她幾乎成了透明人。除了必要的交流,她大部分時間都埋首書本,試圖用學業填滿所有的空隙,不給那些胡思亂想留任何余地。
偶爾,在實驗樓走廊窗外偷望時,她會看到他和自習室里的其他競賽生討論問題。其中有男生,也有女生。他們會爭論,會因為解出一道難題而擊掌慶祝。他會對那個和他一樣數學很好的短發女生露出贊許的笑容。
每當這時,葉寧熙就會默默地退開。她意識到,即使是在這個她以為能更“接近”他一點點的領域,她也依然被隔絕在外。他們討論的那些高深莫測的競賽題,是她無法聽懂的天書。他們那個閃閃發光的世界,是她憑借努力也無法觸及的星辰。
她和他,以及他身邊的那些人,中間隔著的,不僅僅是幾排教室的距離,而是天賦、才華、性格乃至整個世界的鴻溝。
她所有的暗戀,所有的心事,所有的酸澀與卑微,都只是發生在她一個人的世界里,上演著一場無人知曉的獨角戲。
而戲里的男主角,永遠也不會知道,有一個女孩,曾因為他和另一個女孩一次再正常不過的交談,而在寒冷的冬日傍晚,心碎成了什么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