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悄然滑入秋分。晝夜均而寒暑平,自這一天起,白晝將一步步縮短,夜晚會一寸寸延長。日光不再像夏日那般垂直潑灑,帶著蠻橫的力道,而是變得傾斜、綿長,像稀釋過的蜂蜜,流淌在校園的每一個角落,給一切都鍍上了一層溫柔又略帶傷感的金色濾鏡。
葉寧熙敏感地察覺到了這種變化。早晨起床時,天光不再亮得刺眼;放學時分,夕陽的位置也明顯低垂了許多。光線斜斜地穿過教室的窗戶,能照到更靠里的位置,在她攤開的練習冊上投下長長的窗欞影子。
這種光線的偏移,微妙地影響著她注視沈時宴的角度。
之前,陽光猛烈時,他仿佛總是置身于光暈中心,耀眼得令人不敢直視。而現在,斜射的陽光讓他側臉的輪廓更加清晰,睫毛在下眼瞼投下細密的陰影,偶爾皺眉思考時,額角會浮現出淡淡的青色血管。他不再是那個遙不可及的、符號化的“發光體”,而是多了幾分真實的、觸手可及的細節。
這種變化讓葉寧熙的窺探變得更加貪婪和大膽。她像收集標本一樣,收集著這些日光傾斜后顯露出的、關于他的碎片。
語文課上,老師講解著郁達夫的《故都的秋》,念到“秋天,無論在什么地方的秋天,總是好的”時,葉寧熙的目光卻不自覺地飄向窗外。斜陽正好落在沈時宴的課桌上,他微微側著頭,看著窗外被秋風吹得旋轉飄落的銀杏葉片,眼神有些放空,不知道在想什么。那一瞬間,他身上那種慣常的松弛和自信似乎褪去了一些,流露出一種罕見的、近乎溫柔的沉靜。
葉寧熙的心像是被羽毛輕輕搔了一下。她慌忙收回目光,指尖無意識地蜷縮起來。原來,他也會有這樣安靜的時刻。這個發現讓她感到一種莫名的竊喜,仿佛共享了一個不為人知的秘密。
下午的第一節是物理課。物理是沈時宴的強項,卻是葉寧熙另一個需要艱苦跋涉的沼澤。老師是個思維跳躍的小老頭,正在黑板上畫著復雜的受力分析圖,講得唾沫橫飛。
葉寧熙努力地想跟上節奏,筆尖在筆記本上艱難地移動,試圖記下那些她似懂非懂的公式和推論。講到一道關于斜面摩擦力的難題時,她徹底卡殼了,眉頭擰成了一個結。
就在這時,她感覺到旁邊的人動了一下。沈時宴似乎輕輕嘆了口氣,很輕微,幾乎被老師的講課聲淹沒。然后,他把他攤開的物理筆記本,朝著她的方向,不動聲色地挪過來一點點。
他的字跡算不上特別工整,有些潦草,但條理清晰,重點分明。那道難題的解題步驟,清晰地展現在她眼前。
葉寧熙的心臟猛地一跳,臉頰瞬間升溫。她不敢抬頭,也不敢有太大的動作,只能用眼角的余光飛快地掃視著他的筆記。一股混合著洗衣液和陽光味道的淡淡氣息,從他那邊隱隱傳來,讓她更加心神不寧。
她依葫蘆畫瓢,磕磕絆絆地把步驟抄到自己的本子上。思路似乎通暢了一些,但心跳卻徹底亂了節拍。他注意到了她的困境?他是在……幫她?
這個認知讓她既惶恐又雀躍。她偷偷地、極其快速地瞥了他一眼。他依舊看著黑板,表情平淡,仿佛剛才那個小小的舉動只是無心之舉,或者是對同桌一種純粹的、不摻雜任何情緒的“人道主義援助”。
但無論如何,這對葉寧熙來說,不啻于一種無聲的恩賜。那本攤開的筆記本,像一座小小的橋梁,在晦澀難懂的物理世界里,為她搭建了一條通往理解的捷徑。盡管這座橋梁,可能隨時都會被他收回。
下課鈴響,沈時宴合上筆記本,隨手塞進桌肚,仿佛什么都沒發生過。葉寧熙卻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筆記本收好,那頁紙上,仿佛還殘留著他筆跡的溫度。
秋分之后,學校迎來了一年一度的秋季運動會。校園里一下子熱鬧起來,空氣里彌漫著一種躁動不安的興奮。體育委員拿著報名表在教室里上躥下跳,吆喝著大家踴躍報名。
葉寧熙體育成績平平,毫無懸念地再次成為了看臺上忠實的啦啦隊員和后勤人員。而沈時宴,毫無意外地成了班級的主力,報了一百米、四百米和4x100米接力。
運動會那天,天空湛藍,秋高氣爽。操場上彩旗招展,廣播里循環播放著激昂的運動員進行曲和各個班級送來的加油稿??磁_上人頭攢動,喧嘩聲浪一陣高過一陣。
葉寧熙和幾個女生坐在班級指定區域,懷里抱著好幾瓶水和一些巧克力、創可貼之類的后勤物資。她的目光卻像被磁石吸引,牢牢鎖在百米起點處那個穿著白色短袖運動服、號碼布別在背后的身影上。
他正在做熱身活動,壓腿、拉伸、活動腳踝,動作專業而流暢。陽光落在他裸露的手臂和小腿上,勾勒出緊實而富有力量的肌肉線條。他的表情是罕見的專注和認真,和平時課堂上那種懶散的聰明截然不同。
“各就各位——預備——”發令槍響!如同離弦之箭,幾道身影猛地沖了出去。沈時宴的起跑反應極快,步伐迅猛而富有節奏。風聲鼓蕩著他的運動服,他的身影在跑道上化成一道白色的閃電。
“沈時宴!加油!沈時宴!加油!”看臺上,尤其是女生區域,爆發出熱烈的尖叫聲和吶喊聲。葉寧熙的心臟也提到了嗓子眼,她緊緊地攥著手里的礦泉水瓶,指甲掐進了塑料瓶壁。她想跟著大家一起喊,聲音卻卡在喉嚨里,只能發出微弱的氣音。所有的吶喊和激動都憋在了心里,化作擂鼓般的心跳,震得她耳膜嗡嗡作響。
他毫無懸念地第一個沖過了終點線!班級區域爆發出歡呼聲。葉寧熙也跟著猛地站起來,臉上因為激動和興奮染上了紅暈。她看到他沖過終點后,放緩速度,雙手撐著膝蓋,大口地喘著氣,額發被汗水濕透,臉上卻帶著暢快而自信的笑容。很快,他被其他男生圍住,捶打著肩膀慶祝。
葉寧熙拿起一瓶水和一條毛巾,猶豫著,腳下像生了根。她看到班上幾個性格開朗的女生已經笑著跑下看臺,去給他送水了。他接過其中一瓶,仰頭灌了幾口,水珠順著下頜線滾落,劃過起伏的喉結。
她默默地坐了回去,把水和毛巾緊緊抱在懷里。那瓶水被她捂得溫熱,就像她此刻的心情,滾燙卻無法傳遞。
下午的重頭戲是4x100米接力,沈時宴跑最后一棒。比賽過程驚心動魄,前三棒過后,他們班稍微落后。接力棒傳到沈時宴手里時,看臺上的氣氛幾乎沸騰了。他像一頭被激怒的獵豹,眼神銳利,拼盡全力開始追趕。距離在一點點縮短,逼近,最終,在接近終點線的那一刻,他實現了反超!
巨大的歡呼聲幾乎要掀翻看臺。葉寧熙也激動得跳了起來,手掌拍得通紅。她看著他在終點處被同學們團團圍住,笑得無比燦爛,那是一種毫無保留的、散發著強烈生命力的光芒,幾乎要灼傷她的眼睛。
運動會結束后,班級群里都在傳著他沖刺和奪冠的照片、視頻。葉寧熙偷偷地把那些照片一張張保存下來,放大,仔細地看著他奔跑時猙獰又專注的表情,沖線后釋然又興奮的笑容,還有被眾人簇擁時那略帶羞澀卻意氣風發的模樣。
這些,都是日光傾斜后,她捕捉到的、不同于平日課堂上的他。更真實,更鮮活,也更遙遠。
晚上回到家,她攤開日記本。臺燈的光線也是傾斜的,柔和地照亮紙頁。她寫下日期:秋分。然后,她畫了一條斜線,在斜線的一端,輕輕點了一個點,寫上“我”。在斜線另一端,很高很遠的地方,又點了一個點,寫上“他”。日光傾斜,拉長了影子,卻似乎并沒有縮短他們之間的實際距離。她看著他奔跑奪冠的照片,心里充滿了為他高興的微甜,但更多的,是一種無法言說的酸澀和茫然。
他在他的賽道上疾馳,萬眾矚目。她在她的看臺上仰望,悄無聲息。
秋分之后,日光會越發傾斜,白晝會越來越短。她不知道,屬于她的這場無聲的暗戀,是否也會隨著這逐漸縮短的日光,一步步走向必然漫長的黑夜。她只是在那個斜陽傾照的傍晚,在日記本上那條絕望的斜線下,默默地寫下一行字:“他奔跑的樣子,像一道劃破秋日天空的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