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頭看著悲痛得不能自已的女兒,渾濁的老眼里全是悔恨,他突然反手就往自己臉上狠狠抽了兩記耳光,聲音清脆響亮。
“閨女,對不起,爸對不住你!爸不是人,爸老糊涂,重男輕女,心里眼里只有兒子和孫子,不顧女兒和孫女的死活,爸錯得太離譜了!”
他越說越激動,聲音都劈了叉,“搞到現在,女兒恨我,兒子孫子不待見我,我,我這都做的什么孽!”
這話像是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林昭多年來緊鎖的委屈閘門,她再也繃不住,當即嚎啕大哭,哭聲里滿是壓抑多年的辛酸。
林老頭一看女兒哭得肝腸寸斷,頓時慌了手腳,竟要彎下膝蓋:“爸給你賠禮道歉,爸給你跪下,求你原諒爸!”
林老太也抹著眼淚跟上來,哆哆嗦嗦地也要往下跪:“昭啊,媽也對不住你,媽也給你跪下……”
“哎,親家,這可使不得!”一直在旁邊沒出聲的顧爺爺一步上前,左右手一邊一個,穩穩地托住了二老的胳膊,沒讓他們跪下去。“有話好好說,別這樣。”
他轉頭看向還在抽泣的林昭,語氣溫和下來:“昭昭,你看,事情都過去了,再追究也沒法回頭。你爸媽現在知道錯了,就給爸一個面子,啊?”
顧爺爺松開二老,拍了拍手,故意用輕松的口吻開起玩笑:“再說了,你爸媽這兩只鐵公雞,平時那是鐵毛都拔不下來一根的,今天下了這么大血本,不容易啊!這誠意,我看是真的,你就原諒他們吧,聽話。”
林昭的哭聲漸漸小了。她抬起淚眼,看著眼前兩個白發蒼蒼的老人,他們臉上溝壑縱橫的皺紋,那雙滿是老繭、微微顫抖的手,還有那份深入骨髓的局促和討好。她知道,那一萬塊錢,怕是他們從牙縫里省出來、壓在箱子底的養老錢。
公公的話像是一陣暖風,吹散了她心頭的一些堅冰。她良久沒有說話,只是抽抽噎噎地喘著氣,最后終于沙啞著嗓子擠出幾個字:“……我原諒你們了。錢你們拿回去,我不要。”
話音剛落,林繼宗一個箭步上前,從林老頭手里把那沓錢一把搶了過來,看也不看就往林昭手里塞:“姐,不要白不要!拿著!這錢就算他們做外公外婆,給外孫的見面禮,以后給他讀大學用!”
林昭連連擺手,死活不肯要。
林繼宗眉頭一皺,轉而把錢塞給了旁邊的顧忠賢,還對他飛快地眨了眨眼,壓低聲音道:“姐夫,你收好!別客氣,這是他們欠我姐的!”
顧忠賢沒半點猶豫,伸手接過那厚厚的一沓錢,順手就揣進了兜里,然后伸出胳膊,將妻子穩穩地攬進懷里。
老兩口的目光跟著那沓錢,心口像是被針扎了一下,疼得一抽。
不過肉疼歸肉疼,兒子都發話了,他們還能說什么。反正現在林繼宗出息了,也短不了他們的花銷。這么一想,心里又稍稍順過氣來。
屋里一時安靜得有些尷尬,只剩下林昭壓抑的抽噎聲。林老頭和林老太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眼神躲閃,像兩個做錯事的孩子,目光總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顧忠賢揣著錢的那個口袋。
“哎喲,這都站著干什么?快坐,快坐!”一個中氣十足的女聲從廚房門口傳來。
顧奶奶端著一盤切好的水果走出來,臉上掛著熱絡的笑,好像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爭執完全沒發生過。她把果盤往茶幾上一放,不由分說地拉起林老太的手,把她按在沙發上。
“親家母,來都來了,吃了飯再走!我今天燉了老母雞湯,正爛糊呢。”
林老頭局促地搓著手,連連擺手:“不,不了,親家母,我們……我們這就回去了,不麻煩了。”
林老太也想站起來,卻被顧奶奶牢牢按住。
“回什么回!”林繼宗眼睛一瞪,走過去往他爸旁邊一坐,沙發都陷下去一塊,“我姐夫家的飯你都不敢吃?怕給你下毒啊?”
這話糙理不糙,林老頭被噎得滿臉通紅,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顧爺爺呵呵一笑,給老伴遞了個眼神。顧奶奶立刻會意,拍了拍林老太的手背,把話頭轉向了正主兒:“再說了,你們還沒正經見過顧成吧?那孩子,今年都要上小學了,機靈得很。忠賢,這快要放學了,快去把兒子接回來,讓他見見外公外婆。”
“外公外婆”四個字像根小鉤子,一下子勾住了老兩口的心。他們渾身一僵,隨即臉上流露出一種混雜著渴望、羞愧和期盼的神情,不約而同地望向了林昭。
林昭靠在顧忠賢懷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胸口的郁結之氣仿佛也跟著散了出去。她沒說話,只是輕輕點了點頭。
一個細微的動作,卻讓林老頭和林老太的眼睛瞬間亮了。
“聽見沒,”顧忠賢摟著妻子的肩膀,聲音不大,卻帶著不容置喙的安穩,“都坐好,等著見外孫吧。”
不等旁人反應,林繼宗已經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嘴里嚷嚷著:“我去接!你們這些長輩慢慢聊,我去把我們家的大明星接回來!”
他一走,屋里又陷入了那種手腳不知該往哪兒放的沉默。林老頭和林老太像兩尊石像,僵坐在沙發上,眼神總是不受控制地往顧忠賢揣錢的那個口袋上瞟,每瞟一眼,心尖就跟著抽一下。
顧奶奶給老伴使了個眼色,端起水果盤,硬是往林老太手里塞了個蘋果:“親家母,吃蘋果,甜的。”
林老太木然地接著,卻不吃,只是用那雙粗糙的手來回摩挲著光滑的果皮。
沒過多久,院門外先傳來了清脆的童聲,帶著點兒撒嬌的抱怨:“舅舅,你慢點!奧特曼的角要被你跑掉了!”
話音未落,門簾一挑,林繼宗一手拎著書包,一手牽著個瘦瘦小小的小男孩走了進來。那孩子懷里還抱著一個半人高的奧特曼玩具,嶄新锃亮,包裝盒都還沒拆利索。
屋里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被吸引了過去。
林老頭和林老太像是被什么東西燙了一下,猛地從沙發上欠了欠身子,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發不出來,只是死死地盯著那個孩子。
“小成成,快,叫人。”林繼宗拍了拍外甥的后背,把他往前推了一把,“這是外公,那是外婆。”
顧成抱著巨大的奧特曼,歪著小腦袋,一雙黑葡萄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面前兩個陌生的老人。他脆生生地開了口:“外公好,外婆好。”
老兩口渾身一震,眼圈一下子就紅了。
顧成又舉了舉懷里的玩具,一臉認真地說:“舅舅說,這是外公外婆給我買的見面禮,謝謝外公外婆。可是……我為什么以前從來沒見過你們呀?”
孩子天真的問話,像一根針,直直扎進老兩口的心窩里。他們臉色煞白,張口結舌,求救似的看向了林繼宗。
林繼宗臉不紅心不跳,蹲下來摟著外甥的肩膀,一本正經地胡說八道:“哦,是這樣的。外公外婆以前生了一種很怪的病,不能出門也不能見人,所以就沒來看你。最近病才剛剛好。”
“很嚴重的病嗎?”顧成信以為真,仰著小臉追問,“那是不是要天天去醫院打針,還要吃那種黑乎乎、苦得能把舌頭粘住的藥?我上次感冒,媽媽就給我喝那個,我哭了好久呢!”
童言無忌,卻字字誅心。
林老頭和林老太的臉一陣紅一陣白,頭埋得更低了,那點剛被外孫勾起來的歡喜瞬間被無地自容的羞愧淹沒,恨不得當場找條地縫鉆進去。那藥有多苦,他們今天算是親口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