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錦瑟院回來,云汐的心緒仍因偶遇雍王而有些微波瀾,但她很快將這不合時宜的波動壓了下去,重新將自己浸入雜役院沉悶壓抑的日常里。她深知,那片刻的“記下”于雍王或許只是一句隨口之言,于她這般微末之人,卻可能引來意想不到的麻煩,尤其是來自同類之間的嫉恨。
果然,微妙的變化悄然發生。
同屋的幾個宮女,看她的眼神漸漸有些不同。尤其是那個名叫春杏的,她們曾一同去文書房抄錄,回來后春杏頗得意了幾日,自覺與其他粗使宮女不同。如今見云汐竟也得過“輕省”差事,甚至隱隱有傳言說她“走了運”在貴人面前露了臉(雖不知具體何事,但掖庭局從不缺捕風捉影的閑話),那點可憐的優越感便化作了酸溜溜的嫉妒。
起初只是些小動作。云汐晾曬的衣物,有時會“不小心”被碰落在地,沾滿灰塵;她放在鋪位下的那雙唯一還算完好的布鞋,鞋底會莫名濕透,穿著又冷又黏;打飯時,輪到她那份,總像是被刻意撇去了零星的油花或是一小塊難得的肉渣。
云汐皆默然忍受了。她不想惹事,只想如同墻角最不起眼的苔蘚,悄無聲息地存活下去。她的沉默卻被視作了怯懦可欺。
這日傍晚,勞累了一天的云汐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到小屋,只想盡快喝口水歇息。她走到自己鋪位旁,伸手去拿放在床頭小幾上的粗瓷碗——那是她每日固定喝水用的。
指尖觸到碗壁,卻是一片驚人的濕冷。她低頭一看,心猛地沉了下去。
碗里竟盛滿了渾濁的、帶著泥沙的冷水,幾乎要溢出來。這絕不是她早晨離開時清洗干凈后倒扣放置的樣子。水面上,還漂浮著幾根可疑的、像是從掃帚上掉下來的枯草屑。
這水,顯然是從院中那積水最多、最臟的地方舀來的。
一股怒火猛地竄上心頭,燒得她指尖發顫。連日來的隱忍和壓抑,在這一刻幾乎要決堤。她死死咬住牙關,目光銳利地掃向屋內。
春杏正和另外兩個平日與她交好的宮女擠在通鋪的另一頭,假裝低聲說笑,眼神卻時不時瞟向這邊,帶著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和挑釁。
是她們。一定是她們。
云汐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吵鬧嗎?去找張嬤嬤告狀嗎?且不說張嬤嬤最厭煩宮女間這些雞毛蒜皮的爭執,根本不會認真管,就算管了,沒有證據,春杏她們絕不會承認,反而會倒打一耙,說自己誣陷。最后吃虧的,還是她這個無依無靠的新人。
她不能硬碰硬。
云汐沉默地站了片刻,然后,在春杏幾人看好戲的目光中,她緩緩端起了那只臟污的碗。她沒有像她們預料的那樣憤怒地摔掉或是哭訴,而是端著碗,一步步走到門口。
就在春杏以為她要出去倒掉時,云汐卻停下了。她轉過身,面對著屋內,聲音不大,卻清晰地足以讓每個人都聽見,帶著一種刻意壓制的平靜:“也不知是哪個‘好心’的姐妹,怕我口渴,連水都替我打好了。只是這水瞧著渾濁,怕是喝壞了肚子,明日耽誤了嬤嬤吩咐的活計就不好了。”
她說著,手腕微微一傾,將碗里那渾濁冰冷的臟水,緩緩地、一滴不剩地,倒在了門口內側的石板地上。污水濺開,留下一小灘難看的污漬。
春杏臉上的得意僵住了。
云汐倒完水,看也不看她們,拿著空碗走到屋角的水甕旁,用清水仔仔細細地沖洗了好幾遍,仿佛要洗去什么令人作嘔的東西。然后,她才重新舀了半碗干凈的清水,小口小口地喝起來,動作從容,仿佛剛才的一切從未發生。
屋內陷入一種詭異的寂靜。其他原本事不關己的宮女也悄悄停下了動作,看看面色難看的春杏,又看看平靜喝水的云汐。
云汐的話,輕飄飄的,卻戳中了一個關鍵:耽誤活計。張嬤嬤最看重這個,若是誰因為“喝壞肚子”干不了活,必然要受責罰。云汐點明了這水的“問題”,卻又不說破是誰干的,反而“感謝”那個“好心”人,這比直接罵回去更讓做賊的人難受。她當眾倒掉臟水,既是表明自己絕不忍受的態度,也是無聲的警告。
這一番舉動,看似退讓,實則每一步都帶著軟釘子。
春杏氣得臉一陣紅一陣白,想發作,卻又找不到由頭。難道要跳起來承認那臟水是自己“好心”打的?她旁邊的兩個同伴也訕訕的,不敢再出聲。
云汐喝完水,將碗放回原處,自顧自地整理床鋪,準備休息,全程再沒看春杏一眼。
這一夜,通鋪上的氣氛格外沉悶。春杏翻來覆去,弄得床板吱呀作響,顯然是氣得不輕。而云汐,背對著她們側身躺著,在黑暗中睜著眼睛。
她知道自己贏了這一小局,用隱忍和機警暫時壓下了對方的氣焰。但這并沒有帶來任何喜悅,反而只有更深的疲憊和寒意。
這只是開始。在這不見刀光劍影卻同樣殘酷的方寸之地,任何的與眾不同,哪怕是微不足道的“不同”,都可能成為被攻擊的理由。她示弱,會受欺;她反抗,會招致更深的嫉恨。
就像那夜在老槐樹下看到的黑影,就像錢嬤嬤那碗可疑的藥,這宮里的惡意,無處不在,形式各異。
她輕輕握緊了藏在枕下那半塊冰冷的、邊緣銳利的殘破玉佩(第九章發現的舊物),那微弱的刺痛感提醒著她潛伏的目的和必須堅守的清醒。
活下去,像一株帶著尖刺的藤蔓,在這冰冷的宮墻之下,沉默而堅韌地,尋找縫隙,向上攀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