餓,是那種能鉆到骨頭縫里的餓。
林凡猛地睜開眼,胃袋像被一只無形的手死死攥住,又酸又空,還一陣陣抽搐著,發出咕嚕嚕的哀鳴,慘得讓人心慌。這不是 2023 年忙得忘了吃飯的虛餓,是五臟六腑都在叫囂著要東西填的實疼,尖銳得能扎破人。
煤油燈早就滅了,只有微弱的天光從窗洞和門縫里擠進來,在昏暗的屋里投下幾道慘淡的光柱。霉味、土腥味混著沒散盡的藥渣子味,一股腦鉆進鼻子,真真切切的 —— 這不是夢。昨夜那場天旋地轉的穿越,不是高燒時的胡話。
他真的回了 1977 年,回了少年時最苦的那段日子。
撐著炕沿想坐起來,眼前突然一黑,冷汗唰地就冒了出來,后背粗布褂子上的補丁都被洇濕了。這十六歲的身子,被餓和病掏得空空蕩蕩,風一吹都像要倒。他低頭看身上的粗布汗褂,補丁摞著補丁,原本的布色早洗得發白,泛著灰。再抬抬手,掌心看著還嫩,卻已經磨出了薄繭,是之前下地掙工分留下的。無力感裹著荒誕感,又一次沉甸甸壓了上來。
屋外有響動,是奶奶的腳步聲,窸窸窣窣的,說話聲也壓得低低的,像怕驚著什么。
“就這點棒子面了,摻點野菜,熬一鍋糊糊…… 秀蘭一早就上工去了,說中午歇晌時,再去后山挖點能吃的……”
跟誰說話呢?家里明明沒別的人了。
林凡咽了口唾沫,喉嚨干得發緊,像要裂開。他扶著冰涼的土炕沿,慢慢挪到炕下,赤腳踩在坑洼的泥地上,涼意從腳底竄上來,激得他打了個激靈,腦子倒清醒了幾分。
得出去看看,得親眼摸摸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世界,才能真的信。
推開那扇木門,吱呀一聲響得厲害,像隨時會散架。眼前的景象一下子撲過來 —— 矮矮的土坯院墻塌了好幾處,根本擋不住什么;柴火堆在墻角,幾根細枝歪歪扭扭地露在外面;院子另一角的菜畦里,菜苗稀稀拉拉的,葉子黃得打蔫,一看就沒沾著多少肥。幾只瘦得能看見骨頭的母雞,在院里慢悠悠地刨食,見有人出來,也只是懶洋洋地抬了下眼皮,又低下頭去。
奶奶坐在院子中間的小馬扎上,面前放著個破瓦盆,里面是少得可憐的黃乎乎的玉米面。她正低著頭剁野菜,刀刃起落間,野菜葉子碎在盆底,綠得發暗,看著就沒什么滋味。見林凡出來,奶奶渾濁的眼睛里立刻亮了,那亮里混著歡喜,又藏著擔憂。
“小凡,你咋起來了?快回去躺著!身子還虛著呢!” 奶奶說著,就要放下手里的刀和菜,起身來扶他。
“奶奶,我沒事,就是渴了,想出來透透氣。” 林凡的聲音還啞著,沒什么力氣。他的目光越過奶奶,望向院外。
遠處的土坯房稀稀拉拉散在黃土坡上,屋頂大多蓋著茅草,有的鋪著陳舊的灰瓦,顏色都舊得發暗。幾條狹窄的土路在房子間蜿蜒,被車輪和腳步壓出深深的轍印,下雨時肯定滿是泥。更遠處是連綿的黃土坡,還有光禿禿的山丘,深秋的風一吹,連點綠色都看不見,一片蕭瑟。天是灰藍色的,干凈得沒有一點現代工業的影子,空氣清冷冷的,卻帶著一股說不出的貧瘠味道。
幾個穿著打補丁藍灰布衣裳的孩子,在土路上追著跑,笑聲飄得遠,卻傳不到心里去。偶爾有扛著農具的村民經過,臉曬得黝黑,眼神木木的,看見林凡站在門口,也只是淡淡地瞥一眼,就低下頭,繼續匆匆趕路。
記憶里的童年畫面,慢慢浮上來,和眼前的景象疊在一起。可如今帶著四十年的閱歷再看,只覺得刺眼,胸口像被什么堵著,悶得喘不過氣。
這就是七十年代末的農村,大多數人還在為一口飽飯熬日子。
“喝點熱水吧。” 奶奶端來一個搪瓷缸子,缸子掉了好多瓷,露出里面的黑鐵,上面印著的紅漆 “為人民服務” 字樣,也褪得淡了,里面是溫吞的水,不燙嘴。
林凡接過來,咕咚咕咚灌了幾口,喉嚨里的干渴稍微緩解了點,可空癟的胃還是慌得厲害。他的目光落在奶奶準備的 “早飯” 上 —— 就那一點點玉米面,摻著一大堆野菜。這,就是全家人的早飯?
記憶的閘門一下子開了。他想起來了,1977 年春天鬧了旱,夏糧減產減得厲害,秋糧還沒完全收下來,正是青黃不接最嚴重的時候。生產隊分的那點口糧,早就吃得差不多了,家家戶戶都在想辦法找吃的,挖野菜、剝樹皮,甚至去河里撈水草…… 餓肚子,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前世他年紀小,餓慣了,也就麻木了,不覺得有多苦。可現在,一個經歷過物質極大豐富時代的靈魂,再被這原始的生存壓力砸中,那種沖擊,是說不出的難受,像心被揪著。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腳步聲,沉沉沉的,每一步都像拖著千斤重。一個身影慢慢挪了進來。
是父親林建國。
他比林凡記憶里還要蒼老,明明不到四十歲,鬢角卻已經有了白發,臉上的皺紋深得能夾進細沙,是被日子磨出來的。身材干瘦,背也有點駝,穿著一件沾滿泥土的舊中山裝,領口和袖口都磨得發亮。臉色蠟黃,嘴唇也沒什么血色,走幾步就忍不住憋住咳幾聲,聲音悶在喉嚨里,聽著就難受。看見林凡站在院里,他那雙像古井一樣沒波瀾的眼睛里,閃過一絲極細微的波動,像是欣慰,可那波動很快就被更深沉的愁苦蓋了過去。
“爹。” 林凡下意識地叫了一聲,這個稱呼陌生得讓他自己都愣了愣。
“嗯。” 林建國應得悶悶的,聲音沙啞,“能下炕了,就好。” 他把肩上扛著的一小捆干柴放下,柴枝碰撞著,發出輕響。接著走到水缸邊,拿起瓢舀了半瓢涼水,仰頭咕咚咕咚灌了下去,像是要用這涼水壓住身體里的疲憊和不適。
“建國,藥抓回來了嗎?” 奶奶停下手里的活,抬頭急著問,聲音里滿是期盼。
林建國放下水瓢,沒說話,只是從口袋里慢慢摸索著,掏出幾張皺巴巴的毛票,還有幾枚幾分錢的硬幣,小心翼翼地放在窗臺上,那動作輕得像怕碰壞了它們。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帶著無奈:“王大夫那…… 賬欠得太多了,不肯再賒了。這點錢,先緊著買點鹽吧。”
奶奶看著窗臺上那少得可憐的錢,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最終還是什么都沒說,只是深深地嘆了口氣。那聲嘆息沉得厲害,像是要把她本就佝僂的脊背,徹底壓彎。
林凡看著父親疲憊得像塊抹布的臉,看著奶奶眼里藏不住的絕望,再看看瓦盆里那點可憐的糧食,胃里的饑餓感,突然被一種更尖銳的心疼和責任感取代了。
這個家,是真的窮。窮得連生病抓藥,都成了一種奢侈。
他前世就算再失意,好歹能吃飽穿暖,生病了有醫保能報銷。可在這里,一場不大的病,就可能拖垮整個家;一點意外的開支,就能讓全家人整個月的生活都陷入困境。
早飯終于做好了。
就是一碗能照見人影的玉米野菜糊糊,稀得晃蕩,幾乎看不到什么油花,只有一點點咸味,大概是用了家里最后那點鹽。林凡端著碗,看著糊糊里清晰可見的粗糙野菜纖維和麩皮,喉頭忍不住發緊。
可他知道,這就是眼下的現實,必須接受。
他默默地吃著,粗糙的食物刮過喉嚨,又苦又澀,難以下咽,可他還是強迫自己一口一口地往下咽。奶奶和父親吃得更慢,每一口都嚼得很仔細,像是在品味這來之不易的食物。院子里很安靜,只有輕輕的吸溜聲,還有父親偶爾憋不住的咳嗽聲,在空氣里飄著。
吃完這頓 “早飯”,胃里雖然填了點東西,可那種火燒火燎的饑餓感,并沒有完全消失。
林凡起身幫忙收拾碗筷 —— 其實也沒什么可收拾的,每個碗都被舔得干干凈凈,連一點糊糊的痕跡都沒有。
他站在院子里,看著父親拿起墻角的鋤頭,準備去生產隊上工,掙那點不夠塞牙縫的工分;看著奶奶顫巍巍地收拾院子,把剁剩的野菜根埋進菜畦,又去喂那幾只可能好久沒下過蛋的母雞。
一股強烈的沖動在他心里涌動,撞得胸口發疼。
不能就這么下去!不能眼睜睜看著家人繼續在貧困里掙扎,看著父親拖著病體去干重活,看著奶奶為了一碗野菜糊糊愁眉不展!
他擁有未來四十多年的知識和見識,他必須做點什么!
可是,做什么呢?
做生意?啟動資金在哪里?這個年代,政策風險又有多大?他現在只是一個剛退燒的農村少年,人微言輕,誰會信他?
搞發明創造?他既不是理工科天才,也沒有可用的材料和工具。空有想法,根本落不了地。
寫信給未來的大人物提建議?且不說信能不能送到人家手里,就算送到了,誰會相信一個偏遠農村小子的話?
無數個念頭在他腦海里翻滾,可又被現實一個個否定。1977 年的農村,就像一片板結的土地,硬得找不到任何可以下手的縫隙。
巨大的焦慮和無力感再次襲來,像潮水一樣裹住他。明明知道未來有無數機會,像握著一座寶山,可他卻找不到進門的路。
他煩躁地在院子里踱來踱去,目光漫無目的地掃過院角的柴堆、破舊的雞窩、那片半死不活的菜地……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院墻的角落里。
那里胡亂堆放著一些平日里撿來的、覺得或許有點用處的 “破爛”:幾個摔破了邊角的粗陶碗,碗沿豁著口;幾根彎曲生銹的鐵絲,上面裹著厚厚的銹跡;一個破了洞的爛鐵盆,盆底還沾著泥土;還有一小捆舊報紙和廢紙,紙頁都發黃發脆了。
這些東西,在往常,可能最終的下場就是被徹底遺忘在角落,或者哪天灶膛里缺柴火了,就被一把塞進灶里燒掉。
可此刻,林凡的目光卻驟然定格在那堆 “破爛” 上,挪不開了。
一個極其微小、卻無比清晰的念頭,像黑暗中突然劃過的第一顆火星,驟然在他心里亮了起來!
廢品!
收廢品!
前世他看過的那些年代小說、紀錄片里,不是有很多主角,都是從這最不起眼、甚至被人看不起的行當里,挖到第一桶金的嗎?
這個行當,不需要太多本錢,一根扁擔、兩個籮筐,或者一輛破舊的板車,就能開工。走街串巷,用極低的價格,甚至是用幾塊水果糖、幾根針線這樣的小物件,就能從村民手里,換那些他們覺得沒用的 “破爛”。
而這些 “破爛” 里,可能就藏著寶貝:廢舊書籍里或許夾著有價值的資料,舊報紙里可能有特殊的紀念版面,破銅爛鐵攢多了能賣給鎮上的收購站換錢,甚至那些看起來不起眼的老舊瓷器陶器里,說不定就有被埋沒的古董……
雖然絕大多數 “破爛” 可能真的只是垃圾,但這幾乎是當前環境下,唯一一個不需要太多資本、不需要太高技術,又能快速產生現金流的行當了!
更重要的是,這個行當能讓他合理地走村串鄉,接觸更多的人,聽到更多的消息,為未來真正的機遇做準備!
心臟,開始不受控制地劇烈跳動起來,咚咚地撞著胸口,震得他有點發暈。
血液似乎也加速了流動,帶來一陣輕微的眩暈,還有難以抑制的興奮。
這條路,好像真的能走通?
他死死地盯著那堆破爛,眼神越來越亮,越來越亮,仿佛那不是一堆沒用的廢棄物,而是一個等待他開啟的、充滿無限可能的寶藏盒子。
可是,這第一步,該怎么跨出去?
扁擔和籮筐從哪里來?啟動 “資金”—— 哪怕只是用來換廢品的幾塊水果糖,或者幾毛錢,又能從哪里弄來?更重要的是,他這樣一個半大的小子,去干這走街串巷、被人看不起的 “收破爛” 營生,村里人會怎么議論?家里人,又會同意嗎?
林凡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坐在門檻上默默抽煙的父親,還有在灶臺邊唉聲嘆氣收拾碗筷的奶奶。剛剛在心里燃起的那團火熱的念頭,仿佛被潑了一盆冷水,瞬間變得現實而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