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日暮時,李治才風塵仆仆地帶著大隊禁衛(wèi)軍從元青山狩獵歸來。與劉徹,嬴政等人打了一天的獵,還在山中架柴生火燒烤獵物,品嘗鮮美的野味兒。暢快之余,身上的疲累也漸漸而來。
想著,等回到長秋殿好好休息一番。
誰知,剛卸下沉重的甲胄,正欲凈面時,便有藍衣內(nèi)侍上前急急道“圣人,中貴人陳皇甫順從墳山回來了!”
李治“哦”了聲兒,將凈面的帛巾在金盆里搓了幾下,擰開了擦了一把臉。一面將帛巾遞與杏兒一面吩咐道:“讓他進來匯報”說著,打了個眼色給杏兒。杏兒應諾,懂事地帶著婢女們退出了長秋殿。
待陳皇甫順走近內(nèi)殿,向剛更換了睡袍的李治行了禮后,壓低了聲音道:“陛下,事情都查清楚了!”李治輕快道:“說說吧!”
陳皇甫順以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道:“陛下,正如始皇所說,那些史冊的確來自酆都地府的文書院,歸一名叫做陳科的人掌管。上月初九日,被遼東灰仙的叛徒盜走,實施法術(shù),故意送到陛下這里來的!”
李治疑惑地蹙起了劍眉“哦?”了聲兒,看著陳皇甫順不解地問道:“遼東灰仙?你先告訴朕,遼東灰仙是個甚東西?”
“回稟陛下,這遼東灰仙嘛,其實就是在遼東長白山修煉的老鼠精!以能掐會算,預知未來,通曉過去為能。是以,被遼東百姓供奉為保家仙之一。與之并列的,有狐貍,黃鼬,蟒蛇和刺猬。被遼東百姓稱之為狐黃白柳灰五大仙家,說白了就是修煉成精的妖仙罷了!”
這倒是有趣,狐黃白柳灰,不過修煉成精的畜生,竟還被遼東百姓當神仙供奉。真是,蠻夷地界兒的人還真是愚昧啊!
李治這么想著,隨即將主題拉了回來,問道“你說,將這些地府搜集來的史冊,送到朕這里來的,是灰仙的叛徒,又是怎么回事?難道,他生前做了甚背叛家族之事被處死了?還是觸犯了天條?”
“陛下英明,此灰仙的確在生前觸犯了灰仙家規(guī),被灰三太爺處死了。不過,死倒是沒有死干凈了,還留下一縷殘魂變化成了巫師,在地府為非作歹,強搶剛?cè)氲馗呐怼⑵漯B(yǎng)在原河岸邊的黃泉宮,供其滿足獸欲,阻礙地府正常秩序。這次,他是看中了武姮。”
灰仙的過去,李治不感興趣。
然,陳皇甫順的最后一句“他看上了武姮”倒引起了李治的深思。灰仙看上了武姮?如此說來,朕所看到的那些“史冊”便是灰仙有意算計,想借著朕手里的刀,使武姮變成冤魂繼而被索入地府。
那樣,他就能順理成章得到她了!是這樣,應該就是這樣了。
政兄,你可真是幫了朕一個大忙啊!
思忖間,耳畔傳來陳皇甫順的話語,帶這些了悟。“陛下,這畜生如此做法,就是在借刀殺人啊!”李治頷首道:“朕知道。”
“陛下…”
一句“朕在想,是否該將武姮召回宣政殿,給朕做個御前婢女!”李治說得云淡風輕,卻驚得陳皇甫順的下巴差點就掉到了地上。
他啊了半天,也想不出,皇帝陛下為何還要這般顧念武姮。
“朕倒不是顧念她!”李治拍了下他的肩頭,瞇起的鳳眸中寒光一現(xiàn),話說得一如往日那般霸道,然今日的霸道中含著徹骨的寒冰:“她犯了多大的罪孽,也是朕的女人。別說是一個灰仙,就是天王玉帝,也休得染指她一根指頭!若妄想搶朕的女人,便是活得不耐煩了!”
皇甫順哆嗦了一下,顫顫地請示道:“那么,陛下何時…”
“你現(xiàn)在就派人去雜役坊,將武姮帶過來吧,就讓她住在冷香閣。”毫不遲疑地下了命令后,又想到武姮去帝號,歸附宗廟,來這里的“目的”李治不禁冷笑了聲道:“她不是想讓朕護著她不被鞭尸嗎?好啊,朕賜恩成全她就是了!”皇甫順道了聲“遵旨”便卻步退出了長秋殿。
然,令李治始料未及的是,前去召喚武姮的內(nèi)侍回來說,了不得了,武姮忽然不見了。李治問他,她可帶走了甚東西不曾?
內(nèi)侍說,這倒不曾。一應衣物,鞋襪和隨身之物都在柜子里。臣問過了所有雜役坊的管事,洗衣奴們,皆說武姮下午還在院子里浣衣。可不知何時,刮來了一陣黑風,弄得整個雜役坊雞飛狗跳。一切歸于平靜后,卻再也不見武姮的半分蹤影了。
一番話說出口,便好似晴天響了聲炸雷般,轟得李治渾身一怔。不必細想,他也能想得出到底是誰干的好事。灰仙,這個畜生!
“還不趕緊得給朕備馬!”真的,連李治自己都未曾意識到,在說這句話時,他的聲音都在緊張得顫抖沙啞。“諾”
李治所料,半分不差,武姮的確是被那股突如其來的龍卷風卷走的。卷向何處,李治也是心里有數(shù)的——原河!
這奇幻異界的原河,卻是南北流向,從南流到北頭通入地府的黃泉。是以,原河的水沒有半分波瀾浪花,更無潺潺水聲,河面上死一般的寂靜,上前望去,就像一面深藍色的鏡面。兩河畔的樹木,沒有半點生氣,卻是盤根錯節(jié),枝干交叉就像通往與陰曹地府的黃泉鬼樹般。還有那圍繞著鬼藍的原河的奇形怪狀的山石,一座座棱角分明,尖利如刀,上面寸草不生又黑的像煤炭般。
即使是白日看去,也會讓人感到毛骨悚然。
更有周圍時不時傳來莫名的哭聲兒,時而撕心裂肺,似是要將滿腔的委屈和心傷都發(fā)泄出來才算痛快;時而凄涼婉轉(zhuǎn),聲聲如訴,此起彼伏,伴著似遠似近傳來的嗷嗷的狼嚎…
武姮被那陣怪風卷到這里時,眼見得這般景象,聽著這聲聲鬼哭狼嚎,登時嚇得尖叫起來,直覺宛如置身噩夢般想要即刻蘇醒逃跑。
然而,無論她跑到哪里,卻依舊無法擺脫原河的魔掌,一次次被蕩回原地。只得絕望地坐在距離河水最近的平坦巖石上。她將臉埋進膝蓋里,用手捂著耳朵不敢去看周圍景象,再去聽那來自地獄般的聲音。此時,她的頭腦中不知怎么的,竟幻化出這樣的華胥畫面,一襲褐黃色圓領袍系著革帶,頭上裹著黑色軟腳幞頭的李治,騎著他那匹白粽的黑色汗血馬噠噠踏云而來,為的是將她救出這個鬼地方。
隱隱綽綽,她還能聽到他喊自己:“姮兒”幻影中,李治就像以往那般寵溺地沖她微微一笑,伸出手想要將她拉到馬背上。然而,就在她被幻象迷惑,忘記害怕,將手伸過去時,才知道一切都是假的。
她連忙坐下身將臉埋進膝蓋里躲著。她知道,九郎是不會來的!
如此想著,武姮不禁傷心得哭了起來。
恰在這時,一道清麗的女聲,溫婉卻又霸道地穿過她捂耳朵的手,撞入她的耳膜:“你,可就是大唐天皇陛下的皇后武姮?”
武姮乍聽此語,即刻制止了哭泣,嚇得渾身顫抖。
在這里,已然見識到恐怖景象的武姮,哪里還敢抬起頭去尋找聲音的來源。她想,此人必然是個鬼,立在她的面前。她想,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這話,看來也不是完全有道理的。她依舊抱膝埋頭坐在石頭上,毫無意識地“嗯”了聲兒,鼻音哽塞,只一個單音節(jié)都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恐發(fā)出的顫音。誰知,卻引得那女子一陣輕笑。
一句“你,你到底是,是誰?是地府的冤魂還是…”武姮問得好似被人拍著胸脯說出來的般,顫抖中滿是驚惶,渾身抖得更厲害了。
耳畔再度傳來女子的話語,溫柔中帶著調(diào)侃和戲謔:“能在陽世稱帝的女子,可為古今的女子掙了口氣。如今,來到帝鄉(xiāng),怎么就忽然變得如此膽怯,竟連看我一眼的勇氣,都沒有了嗎?”
“我,我你,你別再提什么女皇不女皇的,我如今不過是大唐皇宮雜役坊的卑微之人,被皇帝拋棄的廢后棄婦罷了。爭氣?我,我根本就不想爭這口氣。若非如此,又何以流落至此?娘子別再諷刺我了。”
雖然,本質(zhì)上,她們并無差別,都是早已故去之人。若真的遇見,武姮也不會如此懼怕。可是,她們相遇的這個地方實在是…
那女子,又是一聲兒輕笑,幽幽然道:“你不妨抬眼往原河上看一看我。我雖是地府的鬼魂,卻不會嚇著你的。”
一聽她竟是地府的鬼魂,武姮更是嚇得一陣顫栗,哪里還敢依言,查看原河水面,再度看到那讓她驚懼的景象?
卻在這時,武姮忽然感到,面上拂過一陣柔柔惠風,清爽中還帶著好聞的藿香氣息,耳畔潺潺流水,好似在彈奏一首悠揚清婉的古箏曲般。武姮這才猶猶豫豫地抬起臉查看聲音來源。
卻未曾想到,再度睜開眼看到的景象卻與適才大不相同。竟有暢暢惠風,流云容容,天色之溫潤可愛,好似粉青色的瓷釉般,紛紛交織的柳絮落櫻,颯颯地飄落河畔。周圍青山環(huán)繞,連綿起伏,近處河水潺潺清泉溪流。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適才不是還…
見此,武姮一掃適才惶恐,嬌媚絕倫的臉上露出舒暢的一笑。
然,這舒暢,也只在瞬間便被疑惑取代。
她微微蹙起遠山黛眉,打量了四周尋找著女子的身影。這時,耳畔再次傳來那女子的聲音:“姮兒,我在這里。”
武姮尋聲找去,但見碧波粼粼的河面上不知何時,竟倒映出一個女子的身影。那女子一襲純白色的繞膝三圈兒的曲裾,的確是來自冥間逝者的左衽。衣服下擺好似魚尾般。女子長得很美,錐子臉皮膚白皙如雪,柳眉入鬢,媚眼如絲,鼻如凝脂,口若含珠。
粉面桃腮,宛如仙子般美麗動人。尤其是她那長發(fā)烏黑發(fā)亮,光可鑒人長長的,垂在身后在腰間打了個結(jié)兒。如此美人,別說男人了,就連同為女子的武姮見此,也不由得驚艷得長大了嘴,看得移不開眼了。李夫人她是見過的,然而,面前倒映在水中的這個女子,似是半分不遜色于她。武姮想,她到底是誰的鬼魂呢?
瞧她的衣著打扮,更似是漢代女子…
蹙眉深思間,水面上的美人兒,似是看出了她心里的疑惑,輕輕一笑道:“不瞞姮兒,我就是遭遇巫蠱之禍,含冤而死的衛(wèi)子夫。”
話落,引得武姮身子微微一怔。
她微張著嘴道:“衛(wèi)子夫?衛(wèi)皇后?你,你就是孝武皇帝的那個歌姬皇后,太子劉據(jù)的母親衛(wèi)子夫?”
倒映出水面的衛(wèi)子夫頷首道:“正是我!”
武姮甫坐在河畔的草地上,低頭垂眸,雙眼一眨不眨地望著碧波粼粼的河面上映出的衛(wèi)子夫,詢問道:“那么,衛(wèi)皇后你為何會在此處,倒映在水里?為何,你不去尋找武皇帝呢?”
衛(wèi)子夫苦澀地搖了搖頭,嘆息了聲道:“巫蠱之禍后,劉徹便將我的皇后印綬和印章收回,等于廢了我的后位,將我從皇室配享中除名。我死了,也是孤魂野鬼,就連我的曾孫都只認李氏為祖母了。所以,如今,我只是衛(wèi)子夫。若不介意,以后,你可教我姊姊即可。”
武姮蹙眉,努力壓下心里不祥之感道:“以后?你的意思是…”
衛(wèi)子夫的一句“倘若,大唐天皇陛下在今日之內(nèi),還不將你找到,那么,以后這里就是你的歸宿了。”又讓她想起,適才的情景,著實讓武姮腔子里的心一陣亂跳。她想,若九郎今日沒有找到我,或者說得更確切些,他即使知道我不見了,也不會在乎我的去向…
然,衛(wèi)子夫再度啟口,補充的一句話,更令武姮感到心驚肉跳。她說:“這里是原河,黃泉鬼巫的宮室附近,倒與陰曹地府相鄰。適才,那樣可怕的景象以后便長久伴隨,時間長了你也就習慣了。”
武姮惶急道:“不,不!我不要留在這里,即使繼續(xù)承受他的懲罰,被他傷得遍體鱗傷,我也不愿在這里多待半刻!”
聽她說“懲罰”二字,衛(wèi)子夫不解地蹙起了柳眉,一臉不可思議地樣子看著她問道:“懲罰?你是說,你來到帝鄉(xiāng)后,天皇陛下沒有再像以前那般寵愛你,反而懲罰你,到底是為什么?”
武姮遂將前來帝鄉(xiāng)后的種種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訴給了衛(wèi)子夫。見她在自己敘述時,所顯露出的驚訝和憐憫,似是頭一次聽說般,不禁也奇怪了道:“既然,你知曉我做了女皇,為何不知,我來帝鄉(xiāng)之后的遭遇呢?難道,不是你將我卷到這里來的嗎?”
衛(wèi)子夫搖頭解釋道:“不是,不是。你誤會我了,我們在地府原河畔的鬼魂,都是讀書不多,修行不足,只曉得陽間之事。對于天宮玉帝所管轄的帝鄉(xiāng)卻是知之甚少。更沒有那么大的法力,將你招來。”
武姮不解問道:“那我,怎么會忽然就被帶到了這個地方?”
衛(wèi)子夫篤定道:“這定是那個鬼巫丈夫灰蠻做的好事!他如今是我的丈夫!”
武姮驚得倒抽了一口冷氣,一雙秋水明眸睜得大大的,嬌美如花般的臉上,滿是驚愣和惶恐。她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道:“什么?你,鬼巫灰蠻?還是,還是你的丈夫?這話怎么說呢?”
衛(wèi)子夫嘆息道:“這鬼巫,其實就是遼東灰仙的一縷殘魂所化。原本只有一個,就是灰蠻變化的鬼怪巫師。”
“期初,他的魂魄還歸于地府掌管。誰知,這妖孽不甘為閻王判決,竟利用法術(shù),將自己的魂魄合在一起,來往于三界之間為非作歹,專將死去的女子冤魂攔截地府之外,將其納為鬼妾縱情玩弄享樂。因來無影去無蹤,就連酆都大帝和十殿閻王都奈何不得他。”
武姮奇道:“既然如此,閻王為何不稟報玉帝鏟除妖孽?”
衛(wèi)子夫苦笑搖頭道:“三界各司其職,就算是玉帝,也無法直接干涉地府政務。更何況,灰蠻能掐會算,做事向來謹慎根本無法下手!”
“那畜生生就是夜叉性子。心情好的時候,便對你甜言蜜語,溫柔纏綿,讓你相信自己得到了良人眷侶。可一旦心情不好,便對所有的鬼妾百般毆打虐待,逼得我等變化惡鬼的樣子,去陽世顯靈嚇唬走夜路的人,增加我等罪孽從而不得超生。今日,他從魔鏡中看到你,施展法術(shù),將你卷入原河派我來規(guī)勸你嫁給他。遂讓我來接你。”
一番話聽得武姮恍然大悟,灰蠻的冷血變態(tài),暴虐殘忍更讓她驚恐不已,怕得嬌臉煞白。正如她自己說的那般,寧可終身得不到李治的原諒,無法與之情歸于好,也不愿在這個鬼地方做男巫的玩物!
武姮焦急道:“你告訴我,該如何離開這里?”
她想如果,衛(wèi)子夫不是在水里映著影子,而是就站在自己面前,她定然是拽著她的胳膊,乞求她教自己如何逃離這里。
衛(wèi)子夫深深地嘆息了聲兒道:“現(xiàn)下,男巫已然知曉你來到了此處,只是,他今日去別處收羅美女的冤魂,還沒有閑暇顧及你。不然,你現(xiàn)在早已成為他的鬼妾,永遠都休想逃脫了。倘若天皇陛下早一步找到你,回到了帝鄉(xiāng)跟在天子身邊,才算真正脫離男巫給予的噩夢。”
“一旦成為鬼妾,便除了男巫外,不許和任何男性的神鬼,靈魂相遇相識,更不可多言。不然不論你有多清白,都不會有好下場!”
聞言,武姮只覺得遍體生寒,不由得打了個寒噤。滅絕一切的絕望,猶如決堤的洪水般席卷她的心頭。晚來一步?武姮不禁凄涼的一笑,對于早已憎恨她入骨的九郎來說,直接可以說是不來了才對。
不來了,厭惡她的九郎,根本不會來救她的!
她想,就憑自己的這點綿薄之力,根本無法離開這個地方,讓自己徹底安全。即使,水面上映出的衛(wèi)子夫也無濟于事,愛莫能助。
那么,明日,抑或是當天,等灰蠻回來,她便會成為他的鬼妾!衛(wèi)子夫說過,灰蠻這畜生不許自己的鬼妾離開原河黃泉宮半步,不許與任何男性魂魄神魔仙子接觸,哪怕多說一句話,也絕不會有好下場。
那么,將來,她即使有機會再見到九郎,也是不能跟他訴說冤情的。更不能乞求他,搭救自己脫離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