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種師道獨自坐在書房,面前攤著一幅北疆地圖。太原的位置被他用朱砂畫了一個血紅的圈。
門外傳來腳步聲,種洌端著一碗藥湯進來,“叔父,該用藥了。”
種師道沒接藥碗,而是指著地圖問:“你看這像什么?”
種洌湊近看去,只見代表金人東西兩路大軍的黑色箭頭已從四面八方指向大宋,如同一只巨獸的血盆大口。
“像...像一張網。”
“不錯,一張大網。”種師道的聲音輕得像嘆息,“而大宋就是網中的魚。三年前伐遼之敗,已經讓金人看透了我們的虛實,如今危矣!”
種洌慌忙為他撫背,卻被叔父抓住手腕,老人的手力道卻大得驚人,指向桌案上一塊舊磚,“這是青澗城的磚。”
“當年你高祖親手所砌,一磚一瓦,皆是為了擋住西夏的鐵蹄。”
那是當年(1040)種世衡奉陜西經略安撫副使范仲淹的命令,在陜北大地上施展“筑城固守,步步為營”的戰略,修筑城堡形成防御鏈,遏制西夏騎兵的機動性。
而青澗城位于延州以北的無定河畔(今陜西清澗縣),地勢險要,可扼守西夏南下通道,自此成為前線重要堡壘。
清澗城是種世衡軍事生涯的起點,也是種家將的起點。
老人抬起眼,目光如炬:“種家將,從不是靠朝廷的恩賞立足的,是靠血、靠骨、靠一座座邊關的城墻,靠一代代戰死的亡魂,才掙來的名聲!”
種洌心頭一震,低頭不語。
種師道身形雖佝僂,氣勢卻如山岳:“洌兒,你記住,種家的宿命,就是戰!守國土,戰邊關,守到最后一兵一卒,戰到骨斷筋折,也不能退!”
“如今金人南下,太原危在旦夕,朝廷昏聵,西軍凋零...”老人聲音微顫,卻字字如鐵,“可就算如此,種家也不能砸了這塊招牌!不能給先人丟臉!”
種洌眼眶發熱,單膝跪地:“侄兒明白!種家兒郎,寧可戰死,絕不辱沒先祖之名!”
老人凝視著他,緩緩點頭:“好…好!”
不知過了多久,老人疲憊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去睡吧。明日...明日我親自寫奏章,請命出征。”
“可是叔父,您的身體...”
“我七十四歲了,早該馬革裹尸,與其老死榻上,不如戰死沙場。”
......
與此同時,整個天下的目光都聚集在金宋戰爭。
千里之外的汴京城,恐慌如瘟疫般蔓延,皇宮內,面對日益逼近的金軍人馬,趙佶整日坐臥不安,連最喜愛的書畫都失去了興趣。
心里計劃著自己帶著心腹南逃,可皇帝不戰而逃,這個罵名自己不好背啊,該怎么辦才好?
望著那個唯唯諾諾的太子,他頓時找到了方向。
朝堂上,主戰派李綱怒斥主和派白時中:“金人貪得無厭,今日委屈求和,明日就要汴梁!”
依舊是戰和不定!每天都在打嘴仗,主戰派要求死戰不退,主和派堅持打仗就是禍國殃民,要求效仿澶淵之盟的故事。
街頭巷尾,百姓拖家帶口涌向城門,車馬堵塞了御街,有人哭喊:“金兵要來了!”
太學生們則聚集在宣德門外,高呼:“誅六賊!抗金兵!”熱血沸騰的年輕人甚至焚燒了主和派大臣的府邸。
興慶府(今銀川)的西夏王宮里,李乾順把玩著一封金國送來的信。
“兀卒(皇帝),金人已圍太原,宋人撐不了多久了。”大臣嵬名安惠低聲道。
李乾順冷笑:“讓他們咬,咬得越狠越好。”
他望向南方,目光貪婪:“傳令邊境,若太原陷落,立刻出兵奪取橫山!”
西夏的騎兵已在邊境集結,像一群嗅到血腥的禿鷲,只等宋金兩敗俱傷,便撲上去撕下一塊肥肉。
宋哲宗修建的平夏城,以及平夏城大戰,讓大白高國一蹶不振,是時候討回血仇了!
漠北,可敦城。
寒風呼嘯,耶律大石站在城頭,望著南方的天空,遙望故鄉。
“林牙,金人主力都在宋國,國內空虛!”副將蕭斡里剌興奮道。
這里太過偏僻了,哪怕雙方開戰兩三個月了,消息才剛傳過來。
大石沉默良久,緩緩開口:“不,現在還不是時候。”
他轉身走向地圖,手指劃過遼國故地:“讓金人和宋人繼續耗,我們等待結果!”
“傳令下去,讓七州十八部的騎兵做好準備。”
“等金宋兩敗俱傷,就是我們復國的時機。”帳外的遼軍殘部齊聲吶喊,聲震雪原,他們的目光仿佛能越過千里戈壁,死死盯著太原城頭的每一次攻防,那是他們復國的唯一希望。
萬里大遼,怎甘就如此亡國?
大理國的五華樓上,段和譽正摩挲著宋廷送來的鎏金印。
印上“云南節度使”五個字被摩挲得發亮。樓下的茶馬古道上,剛從邕州回來的商隊正在卸貨,帶來了金人南下的消息。
段和譽望向窗外的洱海,湖面結著薄冰,倒映著蒼山的雪。
金宋戰爭,未必不是大理國再進一步的機會。
“大理山高水遠,自保尚且不暇。”他想起祖輩留下的祖訓:“守境安民,不與中原爭雄。”
但他還是下令,讓滇東三十七部加強戒備,盯著南北方的動靜,宋朝若破,廣南西路(廣西)會不會成了交趾人的獵物?這盤棋,他可以不摻和,卻不能不看。
開京(今朝鮮開城),高麗王宮。
權臣李資謙拖著病體,“傳令邊軍,若金人敗退,立刻北上,奪回曷懶甸(朝鮮咸鏡南道咸興市)!”
高句麗的故地讓高麗人垂涎三尺,手中的刀早已磨得鋒利。
除此之外,升龍府的李朝、雪山高原的吐蕃、東海的日本、西域回鶻都陸陸續續得到消息,可以說,金宋戰爭或多或少與他們牽連在一起,都紛紛籌劃著該如何參與進去才能得到最大的利益。
除了汴梁以外,他們的目光被一座城池所吸引,那就是太原,一城便擋住了金人左路大軍。
暮色籠罩,太原城頭的火把連成一條火龍,太原軍民在城磚上磨著刀。
城下,金軍的投石機又在調整角度,石塊與空氣摩擦的尖嘯,像惡鬼的哀嚎。
風雪更緊了,把城頭上的吶喊、城下的咆哮、遠方的算計與期盼,都揉進這無邊的寒夜里。
太原城像一顆被千萬只眼睛盯著的火種,在宣和七年的歲末,燃得悲壯而熾烈。
...
太原西北天門關,此地把守著從寧化軍(寧武)、憲州(靜樂縣)進入太原盆地的通道,李驍等人一路翻山越嶺,終于從此地得到了補給,這里的守將早已風聲鶴唳,若不是金人還沒來攻打,恐怕早已經跑光了。
孫翊亮出身份從此地得到了一百多匹戰馬,而問及太原情況時,只知道那里全是金人,時不時就有金人騎兵四處掃蕩,到處都是逃難的百姓。
張麥囤帶著那群老弱婦孺從山上走出來,每個人手里都攥著塊干餅,臉上有了點活氣。
這一路從云中山逃來,死了六個老人,五個孩子,剩下的人眼睛里都蒙著層灰,只有提到“去陜西”時,才會閃過一絲光。
將老弱婦孺送到了此地便算是完成了任務,從這里向西渡過黃河可去陜西,翻過呂梁山走西側,也可繞開金軍。
“李家大哥,這就走了?”張麥囤把兩副銹跡斑斑的義勝軍甲胄往背上一捆,甲片碰撞的聲音在關城上空回蕩。
他弟弟張秋栓正幫一個老嫗系緊包袱,那老嫗手里總攥著半塊沒吃完的窩頭。
李驍點頭,從懷里摸出孫翊寫的文書:“拿著這個,過黃河時交給守渡口的兵,說是天門關守將與孫將軍簽押的。”
他瞥了眼一臉滄桑的張麥囤兄弟,忍不住皺眉,“你們倆都快三十的人了,別叫我大哥,聽著別扭。”
張秋栓咧嘴笑,露出兩排黃牙:“你是領頭殺過金賊的,比咱有擔當,叫大哥咋了?等安頓好鄉親,俺們就回來找您,到時候還叫大哥!”
李驍被這話堵得沒脾氣,轉頭看見阿妍站在人群后,手里還攥著那把磨得發亮的剪刀。那雙曾經靈動的眼睛如今只剩下刻骨的仇恨。她死死攥著那把剪刀,在無數個噩夢里被她握得發燙。
爹娘慘死的畫面夜夜折磨著她,讓她時常在睡夢中尖叫驚醒,好幾次剪刀差點戳到人。
一路上也算熟悉了,或多或少說過幾次話。
此刻她望著李驍等人,像淬了火的鋼針。“李大哥。”
她驟然開口,聲音啞得不似女子,一步步走到李驍馬前,張麥囤想攔,被她甩開了手。
“啥也別說了,”李驍搶先開口,從包袱里摸出半匹布,“拿著這個,到陜西做件新衣裳,忘了那些糟心事。”
阿妍卻沒接布,只是死死盯著他:“我爹娘死的那天,我看見那人(韓七)笑了,笑得很快樂。”
她舉起剪刀,刀尖對著自己的胸口,“我沒本事報仇,你幫我多殺幾個仇人,行嗎?”
李驍心里一沉剛想說話,就見她跪了下去,剪刀“當啷”掉在地上:“我沒什么值錢的財寶,誰若幫我多殺幾個敵人報仇,我愿為奴為婢報答他!”
這話像塊石頭砸進冰窟窿,關城上瞬間安靜下來。
守兵們忘了縮脖子,張麥囤兄弟張大了嘴,連李全武都愣住了。
眾人看著跪在雪地里的阿妍,她臉上沒有淚,只有一種近乎執拗的決絕,像是把所有的活氣都賭在了這句話里。
“你這是……”李驍的舌頭打了結,他知道這姑娘是被仇恨攥住了,把報仇當成了唯一的指望。
“我等!”阿妍打斷他,撿起剪刀別在腰間,轉身就走,“三年后你們若沒消息,我就自己去找金狗報仇,死了也甘心。”
她的背影挺得筆直,像株被風雪壓彎卻沒折斷的野草,跟著人群慢慢走出關城,消失在山道盡頭。
李驍望著那背影,心里堵得發慌,李全武在旁邊嘆氣:“這女子還真是,是當成念想了。”
“什么念想?”李驍扯了扯韁繩。
“有些念想,跟你是誰沒關系。”全武叔拍拍他的腿,“她爹娘沒了,心里的火快滅了,總得抓住點啥讓火繼續燒著。誰幫她報仇,誰就是那點火星子。”
李驍忍不住抱怨:“全武叔,你說這叫什么事?我不過是想販馬東山再起,回巴蜀樂樂呵呵過自己的好日子,白天跨馬游街,晚上青樓宴會,怎么就成今天這樣子了,像什么話?”
可這亂世之中,哪還有什么安穩生意可做?金人的鐵蹄已經踏碎了所有人的美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