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縣運河碼頭,腥風撲面。
官船剛靠岸,跳板“嘎吱”一聲搭上石階。
但見岸上人煙輻輳,車轎喧闐。
薛蟠早命小廝們抬了描金箱籠,自家搶先跳下船板,穿著簇新寶藍箭袖,口內嚷道:“快扶老太太下船!這起沒眼色的奴才,沒見跳板晃得篩糠似的?”
薛夫人扶著同喜同貴兩個丫鬟,慢慢踱出艙門。見岸上雜亂早有便回頭喚道:“寶丫頭可系好了斗篷?這河風颼得人骨頭疼。”
她轉頭又對薛寶釵道:“囑咐底下人手腳麻利些。你舅舅說派了兵馬來接,怎么還不見影兒?這亂糟糟的陌生地界,沒個官兵護衛,心里頭不踏實!”
薛寶釵穿著蜜合色棉襖,系條蔥黃綾裙,腴身素凈。
她從容吩咐家丁:“描金箱籠先抬,里頭是官窯瓷器;螺鈿妝奩次之,莫要疊壓;粗使婆子搬紅木大箱,里頭是綢緞衣裳。”
薛蟠挺著油肚,正罵罵咧咧踹一個搬箱的小廝:“狗奴才!爺的斗彩蟋蟀罐也敢晃蕩?摔了扒你的皮!”
那小廝骨瘦如柴,被踹得踉蹌后退,“咚”地撞在香菱背上!
香菱“啊呀”一聲撲倒!
懷里抱的白瓷瓶“哐當”砸在甲板上,摔得粉碎!
“作死的賤婢!”薛蟠眼珠暴突!他哪管小廝撞人?蒲扇大的巴掌掄圓了扇過去,“啪”地抽在香菱臉上!
“我的白釉暗刻蓮紋玉壺春瓶!這一只就值五百兩銀子!”
薛夫人眉頭一簇:“哎呀呀.....!原要送賈府老太太插梅花的......”
卻沒人管香菱栽倒在地,發髻散亂,半邊臉瞬間腫如發面饅頭!血絲混著淚,從嘴角淌下來!
蝦米般蜷縮,單薄的杏紅衫子滲出血痕,卻咬唇不敢哭出聲。
薛寶釵蹙著眉頭,剛要上前扶起香菱來。
這薛蟠尤不解恨,抬腳就往她腦袋上踹:“狗攮的淫婦!成日喪門星似的!爺自遇上你,財運都讓你沖了!”
“住手!”一聲清喝炸雷般響起!但見個少年箭步上前,鐵鉗般的手攥住薛蟠腳踝!薛蟠只覺腳骨欲裂,“哎喲”一聲踉蹌后退!
“哪來的野種!”薛蟠揉著腳脖暴跳:“爺打自家的丫鬟,關你屁事!”
那少年約莫十四五歲,身量卻如青松挺拔。洗白的粗布短褐,掩不住通身英氣。
他將香菱護在身后,抱拳沉聲道:“尊駕息怒。小可親眼所見,是那小廝撞倒這位姑娘,才失手摔碎瓷瓶。尊駕不問緣由便往死里打,豈是丈夫所為?”
薛蟠氣極反笑:“嘿!酸丁跟爺講道理?這賤婢是爺花了天價買來的!便是一刀剮了喂狗,你也管不著!滾開!”說著又要撲上去揪香菱頭發!
少年身形微動,已擋在香菱身前。他單手擒住薛蟠手腕,五指如鐵箍!薛蟠掙得臉紅脖子粗,竟動彈不得!
“尊駕既花錢買人,更該存三分仁心。”少年聲如金鐵:“縱有錯處,訓斥足矣,何須下死手?人命關天,尊駕莫要自誤!”
薛蟠腕骨欲裂,疼得齜牙咧嘴!再看少年眼神冷厲,竟似帶著沙場血氣,心頭一怯!嘴上卻硬:“爺是金陵薛家嫡子!舅舅是京營節度使王子騰!你……你敢動爺……”
少年手猛的一甩!
薛蟠“噔噔噔”倒退三步,“噗通”坐進魚販的爛蝦簍里!腥臭的爛魚糊了滿身!
圍觀人群哄笑四起!
“莫說是節度使外甥。”少年撣袖冷笑:“便是當朝太師在此,也須講王法天理!”說罷扶起香菱。
可香菱卻驚恐的不敢起來,躲著少年的手。
薛夫人在岸上急得跺腳:“反了!反了!王千總的兵馬怎么還不來!”
薛寶釵卻冷眼旁觀,低聲對母親道:“哥哥莽撞了。眾目睽睽,天子腳下,如此妄言反落口實。”
她明說的是哥,卻暗暗提醒自己母親不可亂說話。
“那也是你哥!”薛夫人揪著帕子顧不得身份尖叫:“你們都是死人嗎!拿下那小畜生!往死里打!”
十幾個健仆掄著棍棒撲上!棍風呼嘯,直劈少年后腦!
“哼!”一聲冷哼傳出!
旁觀的老者白須無風自動!
枯手抓起魚販挑蝦的長竹竿,手腕輕抖——
“嗡!”那竹竿竟抖出漫天青影!似千百條毒蛇出洞!
但聽“噼啪”爆響如炒豆!十幾個家丁手腕劇痛,棍棒脫手!更有人膝窩一麻,“噗通”跪倒!不過眨眼功夫,滿地滾著哀嚎的仆役!
薛蟠正從爛蝦簍里掙扎爬起,綾羅綢緞糊滿腥臭魚鱗,活像只落湯的癩蛤蟆。
他指著少年和老者背影嘶吼:“再給爺爬起來上,拿下這小畜生!抽筋扒皮!”
忽聽河岸馬蹄如雷!
一隊鐵甲騎兵旋風般卷到碼頭,當先一將勒住韁繩,黑馬人立長嘶!
但見那人:頭戴鳳翅盔,身穿山文甲,腰懸鑌鐵刀,面如鍋底,虬髯戟張——正是王子騰麾下千總王彪!
“薛公子!末將來遲!”王彪聲如洪鐘,滾鞍下馬。
他身后三百精兵,“嘩啦”一聲散開陣勢,長槍如林,將碼頭圍得鐵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