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越走越近,咸寧縣城的輪廓在暮色中漸漸清晰。
青灰色的城墻不算高大,墻皮斑駁,有幾處甚至露出了里面夯實的黃土。
守門的兵丁沒精打采地倚著門洞,對進門的行人隨意檢查后,交了每人三個銅板的入城稅,揮揮手便放行。
進了縣城后,腳下是坑洼但還算齊整的青石板路,兩旁則是鱗次櫛比的店鋪,比永樂鎮當真是要繁華整齊很多。
順著青石板路又繼續往前走了段,到路口時王明遠便停下腳步準備按照來時路上所說那般,分開去找提前約定好的客棧了。
錢彪勒住馬,對王明遠兄弟抱拳道:“王家兄弟,咱們就此別過。你們安心備考,回程時還是在這家‘平安老店’找我們的鏢隊,到時候送你們回去!”
“多謝錢鏢頭一路照應!”王明遠連忙拱手道謝。
大哥也憨厚地笑著點頭,背上那座“小山”般的行李隨著他的動作晃了晃,引得幾個路過的行人側目。
告別鏢隊,王明遠按照之前蒙學同窗的交代,帶著大哥在越來越濃的暮色中穿行。
街道兩旁的店鋪大多已點起了燈籠或油燈,昏黃的光暈在青石板路上投下搖曳的影子。
走過一條飄著濃郁醬菜味道的小巷,一塊褪了色的藍布幡子終于出現在視線里——“福來客棧”。
客棧門臉不大,兩層小樓,木質的門板有些老舊,但擦得很干凈。
昏黃的光線下,一個穿著深藍細布長衫、身形略顯清瘦的年輕男子,正指揮著兩個伙計將幾筐新鮮的蔬菜搬進側門。
“動作麻利點!后廚張嬸等著下鍋呢!輕拿輕放,別磕壞了我的蘿卜!”
那男子的聲音帶著點管事特有的干練,下巴上蓄著短短的胡須,看起來比幾年前在蒙學時成熟穩重了不少。
正是他的蒙學同窗——李茂。
王明遠心頭一熱,快走幾步,揚聲喊道:“李茂兄!”
那身影一頓,猛地轉過身來。
燈光下,李茂的臉上先是閃過一絲疑惑,待看清王明遠的面容,瞬間被巨大的驚喜取代。
“明遠!”他快步迎上來,臉上是毫不作偽的欣喜,目光隨即被王明遠身后那座移動的“小山”吸引,仔細看了下才發現那座山下的人。
“哎呀!這是……明遠的大哥?”他認出那背著山一樣行李的壯碩漢子,正是王明遠的大哥王明心(王大牛)。
“李兄弟,好久不見!”王大牛憨厚地笑著打招呼。
李茂激動的快步走到近前,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可算把你們盼來了!我算著日子,估摸就這兩天到!快,快進來!”
他一邊熱情地引著兩人往里走,一邊熟稔地吩咐旁邊的伙計:“小六子,趕緊的,去后廚說一聲,讓張嬸整治幾個好菜!
蒸碗條子肉,炒個時蔬,再切盤豬頭肉,羊湯多煮些,餅子熱乎的管夠!送到二樓‘竹’字號房!再打兩盆熱水上去!”
伙計應聲去了。
李茂親自帶著他們穿過不算寬敞、但收拾得井井有條的客棧大堂,踩著吱呀作響的木樓梯上了二樓,推開一扇朝南的房門。
房間不大,陳設簡單,兩床、一桌、兩凳,但勝在干凈整潔。
窗戶敞開著,帶著傍晚涼意的微風拂入,吹散了旅途的疲憊。
窗下栽著一小叢翠竹,在暮色中沙沙作響。顯然,這間房的位置和朝向都是客棧里數得著的。
“怎么樣?特意給你留的!”
李茂指著房間,帶著點小得意,“向陽,通風,安靜!離后面廚房也遠,油煙味熏不著。最要緊的是,”
他壓低了聲音,帶著點狡黠的笑意,“按中房的價錢算!掌柜那老摳門那兒,我磨了好久的嘴皮子!”
王明遠看著李茂眼中真誠的關切,再環顧這特意安排的房間,一路風塵仆仆積累的疲憊似乎都被這暖意驅散了。
他心中一暖,鄭重地拱手:“李茂兄,讓你費心了!”
“說這些見外話!”
李茂佯裝不悅地捶了他一下,“當年家父出事,家中飯都快吃不起了,要不是你在蒙學里隔三差五帶那些鹵肉和餅子給我‘加餐’,我這把骨頭早都餓散架了。
如今你到我的地界,我能不盡心?
行了,你們先歇著,洗把臉,熱水和飯菜一會兒就到。等吃飽喝足睡一覺,明天我再帶你們好好逛逛,認認考場去!”
他做事利落,安排好一切,便笑著退了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不一會兒,熱水和飯菜很快送了上來。
噴香的蒸肉肥而不膩,碧綠的時蔬鮮嫩爽口,豬頭肉切得薄如蟬翼,蒜泥醋汁調得恰到好處。
一大盆雪白的羊雜湯熱氣騰騰,上面撒著碧綠的蔥花,湯色濃白,香氣四溢。
還有一摞子剛烙好的厚實面餅,金黃酥脆。
王明遠招呼大哥坐下一起吃。
王大牛看著桌上豐盛的菜肴,卻笑著搖搖頭,從自己那個巨大的行李堆里摸索一陣,掏出兩個冷硬的雜糧餑餑和一包咸菜疙瘩:
“你吃你的,我吃這個就成。客棧的菜金貴,嘗兩口味兒就行,哪能當飯吃?還是咱娘做的餑餑頂餓。”
說著,他掰開一個餑餑,就著咸菜,大口吃起來,對那盤誘人的豬頭肉和條子肉只是象征性地夾了兩小筷子。
王明遠夾起幾片厚厚的肉硬是塞進大哥碗里:“哥,吃!茂哥的心意,別糟蹋了,而且我飯量小也吃不完。”
“那你先吃,吃不下了我在吃。”
王明遠實在拗不過大哥,吃完后大哥便風卷殘云般將剩下的飯菜打掃干凈。
兩人也是累了幾天了,洗漱后便很快的就睡著了。
次日一早,剛吃完早飯,李茂就來了。
他換了一身干凈的灰色短褂,顯得精神利落。
“走,趁著早上人少清靜,帶你們去縣衙那邊轉轉,認認路,看看考場!”
福來客棧位置確實便利,出門沿著主街往西走了不到一盞茶的功夫,一片青磚鋪就的寬闊廣場出現在眼前,廣場盡頭,便是咸寧縣的權力核心——縣衙。
縣衙坐北朝南,門樓高大,朱漆大門緊閉,門前蹲踞著兩尊石獅,雖有些風化磨損,卻依舊透著威嚴。門上掛著“咸寧縣正堂”的牌匾。
衙前廣場兩側是長長的八字粉墻,墻上貼著各種告示、通緝文書,有些墨跡淋漓,顯然是新貼不久。
此刻時辰尚早,衙門口還算清靜,只有幾個穿著皂隸服色的衙役挎著腰刀,在門前石階上懶洋洋的站著。
李茂指著縣衙大門東側一道略小些的、同樣緊閉的朱漆門洞:
“這里便是考房了,考試那日,天不亮就得來這兒排隊等著點名、搜檢。”
李茂低聲介紹,“我打聽過了,搜檢的時候衣服夾層都得摸個遍,筆管都要擰開看,一點馬虎不得。”
他指了指對面的一處空地,
“到時這里會擺上桌子,縣尊大老爺和縣衙的師爺會在那兒唱名。被叫到的,驗明正身,搜檢無誤,才能放進去。”
在李茂的一一解說下,看過了考場,便回到客棧。
接下來的兩日,李茂幾乎成了王明遠的“考前情報官”,他但凡有空,就會溜到王明遠房里,將自己打聽到的、關于這次縣試的所有消息,事無巨細地倒出來:
“明遠,我特意問了隔壁酒樓的趙賬房,他說縣尊劉大人是進士出身,最是看重卷面整潔!字跡工整與否,在他那兒分量可不輕!你可千萬把字寫端正了,別歪歪扭扭惹大老爺不喜...”
“明遠,我還聽衙門里相熟的書辦說,劉大人特別討厭那些堆砌辭藻、華而不實的文章,就喜歡樸實說理、言之有物的!你寫文章時,可得注意著點...”
“明遠啊,考場里頭號舍聽說年久失修,有幾處漏雨的,雖說這個季節不至于下雨,但是也得注意。我這兒弄到一張往年考生私下傳的號舍位置圖,畫了圈的據說就是容易漏雨的!還有“臭號”的地方我也特別標注了,希望你不要分到...”
“明遠,進考場的時候身上帶點銅板,遇到搜檢的衙役一人塞了幾個銅板。到時候搜身時,只要不是太過分的東西,他們手底下會松快些,至少不會故意刁難。不過你可千萬別夾帶啊!這錢就是買個順利入場,不是買舞弊的...”
他甚至打聽到了搜檢的衙役這幾日的飲食喜好,也不知道真假:
“搜檢的衙役好像姓孫,聽說早飯愛吃甜口的豆沙包!后廚張嬸做這個最拿手,我讓她明早蒸一籠,你進場前帶上兩個熱乎的,萬一他喜歡,到時候也能對你照顧點...”
面對李茂這番細致入微、甚至有些“用力過猛”的操持,王明遠真是啼笑皆非。
但這份蒙學就積攢來的情誼顯得尤為珍貴。
王明遠將這些“有用”的信息一一記在心里。
這剩余的幾日,他一邊反復檢查考籃里的筆墨紙硯是否齊備,一邊在腦子里梳理著四書五經的要點。
大哥則像個沉默的守護神,安靜地坐在一旁,時不時幫弟弟把磨好的墨汁添滿,或者將攤開的書冊輕輕撫平。
他不懂那些之乎者也,但他知道,弟弟做的每一件事,都關乎著這個家未來的希望。
夜深人靜,王明遠吹熄了油燈。
明日,便要踏入那方決定無數人命運的狹小天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