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囂散去,王明遠也被大哥放了下來。
他扯了扯被揉皺的衣襟,低聲對身旁仍咧著嘴、黝黑臉龐上殘余著亢奮紅暈的王大牛說道:“大哥,走了。”
走出人群,王大牛才看到周圍幾家歡喜幾家愁的景象,有人如他們般狂喜,更多人卻是沮喪甚至捶地痛哭。
他臉上的笑容倏地收斂了,取而代之的是窘迫。
他搓著手,小聲說道:“三郎……大哥剛才……是不是太招搖了?給你丟人了?”
王明遠看著大哥搖搖頭:“沒有的事,大哥高興,我……心里也歡喜。”
王大牛沒再說話,只是收斂了喜色,沉默地跟在弟弟身后,不過腳步卻比來時更顯輕快。
雖然他面上恢復了冷靜,但是心中還是忍不住胡思亂想。
案首的哥哥!整個永樂鎮,能考過縣試的才幾個?
他老王家,殺豬匠里,竟真出了個有功名的讀書人!
這簡直是祖墳冒了青煙!
肯定是祖墳風水好,對的,肯定是!
回家就得告訴爹,得去墳上好好燒紙,黃紙元寶要堆得高高的,讓地下的祖宗們也跟著樂呵樂呵,保佑三郎府試院試一路順當,真成了秀才公……
王大牛光是想想爹那張溝壑縱橫的老臉笑成一朵菊花的樣子,還有自己夢里都能笑醒的場景,嘴角又忍不住微微的咧開了。
不過這小心思他沒敢跟弟弟說,只是默默的藏在心里回去跟爹再合計合計。
次日清晨,縣衙門口放榜的喧囂徹底散去。
王明遠兄弟倆早早前來,領取縣試通過的生員執照——一張蓋著鮮紅縣印的文書,上面清晰注明了他的錄取名次、籍貫,以及隸屬的學籍,這是接下來府試的通行證。
負責發放文書的衙門小吏,態度是前所未有的客氣,甚至帶著點小心翼翼的恭敬。
王明遠雙手接過,沒有半分倨傲,微微躬身:“有勞了。”
這份沉穩謙遜,讓小吏臉上的笑容又真誠了幾分。
就在此時,一個身著藏青綢衫、留著山羊胡、眼神精明的中年男子踱步過來像是要找他。
王明遠則不知道此人是誰,小吏連忙低聲提醒:“是縣尊身邊的吳師爺。”
吳師爺目光在王明遠身上掃過,臉上堆起笑容:
“這位便是王案首吧?恭喜恭喜!縣尊大人有令,今晚在縣衙后園設小宴,宴請此次縣試三甲,特命在下知會王案首,務必賞光。”
他頓了頓,又補充道,“縣尊大人看過你的卷子,贊不絕口,直言你有‘秀才之姿’,望你戒驕戒躁,勤勉向學,莫負期許啊。”
“多謝縣尊大人抬愛,多謝師爺傳話。明遠定當準時赴宴。”王明遠恭敬應答,姿態放得極低。
一旁的王大牛聽后,面上雖然依舊木訥,心里卻翻江倒海。
縣令老爺都夸三郎有秀才之姿了!
肯定是祖宗們顯靈了!
回家上墳的貢品,之前腦子里計劃的怕是不夠,得再供個豬頭!不對,起碼得三個豬頭!
他們家里無權無勢,給三郎使不上力,就指望下面的祖宗們給三郎多使把力氣了!
————
晚上,王明遠特地換上了一身嶄新的衣服,特地的收拾了一番。
靛藍色的細棉布長衫,漿洗得挺括,雖無紋飾,卻襯得他身姿挺拔,眉宇間那份書卷氣在晚間的燈火下下更顯沉靜。
到了縣衙門口,他和大哥分開,在仆役的引導下步入衙門后院。
到了后院,正首主位端坐的,正是那日考場中令他看他讓他嚇了一跳的劉縣令。
此刻劉縣令脫去了官袍,穿著一身深色常服,少了幾分威嚴,多了些儒雅,但眼神依舊銳利。
王明遠上連忙上前幾步,躬身行了一個標準的士子禮:“學生王明遠,拜見縣尊大人。”
“免禮,入座吧。”
劉縣令聲音溫和,抬手示意他坐在左側下首。
王明遠依言落座,目光微抬,便對上了右側投來的視線。
張允也來了,穿著一身簇新的寶藍色綢衫,神情復雜。
他今日終究是托了父親的關系,設法看到了王明遠的卷子。
那手筋骨開張的好字自不必說,細讀之下,經義闡釋雖不似自己那般引經據典、辭藻華美,卻別具洞見,直指核心。
尤其那道關于策論,條理清晰,切中時弊,操作性極強,絕非閉門造車能想出的空談。這份務實與新見,讓張允心頭那點不甘與質疑也消散了大半。
他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
另一位縣試第三名,名叫張白官的少年也已落座,三人互相拱手見禮,互通姓名,便各自端正坐下,園內一時只有燈花偶爾的噼啪炸開的聲音。
劉縣令的目光在王明遠身上停留片刻,心中百轉千回。
這少年舉止得體,不卑不亢,更難得的是那份遠超年齡的沉穩與通透。
他確實動了愛才之心,甚至閃過收其為入室弟子的念頭。以自己的學識和官場經驗,好好雕琢,此子前程不可限量。
然而,想到他那農戶出身,劉縣令心中那點熱切又迅速冷卻。
他劉承文,寒窗苦讀,宦海浮沉至今,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收徒,尤其是收這種毫無根基的農家子為徒,絕非僅憑才學那么簡單。
這意味著要投入資源,要承擔風險,更要將其納入自己的政治譜系。
自己這幾年考績上等,升遷在望,前途未定,帶上這樣一個“拖累”……值嗎?
而且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變現”,發揮出“收益”?
他端起茶盞,輕輕呷了一口,那點愛才之意終究被更現實的考量壓了下去。
“罷了,”劉縣令心中暗嘆,“此番用了他的策論上報州府,已算借了他的光。日后他若真遇到邁不過的坎兒,在不違律、不損己的前提下,幫他一次,也算還了這份‘借用’之情,兩不相欠。”
宴席在一種和諧的氛圍中開始,菜肴精致而不過分鋪張。
席間劉縣令舉杯,勉勵三人戒驕戒躁,潛心向學,爭取府試再創佳績,為咸寧增光。
不過多是縣令在說,三人恭敬應答,偶有關于經義的簡單問答,張允答得漂亮,王明遠則言簡意賅,切中要害。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劉縣令示意隨從捧上三個紅綢包裹的小盤,親自遞到三人手中:“些許程儀,聊表心意。望爾等不負所學,早獲功名。”
入手微沉,是五兩一個的官銀。
這不僅是賀儀,更是縣令對治下教化成果的期許——多出一個秀才,都是他這位父母官政績簿上重要的一筆。
宴罷,張允與張白官先行告退。
劉縣令卻溫和地開口:“明遠且留一步。”
王明遠心頭微動,依言停下腳步。
待園中只剩二人,劉縣令的聲音壓低,目光深邃:
“你的策論,條陳清晰,切中弊要。本官已稍加潤色,附于本縣今歲春荒應對條陳之后,報往州府了。”
他頓了頓,看著王明遠的眼睛,意味深長地補充道,
“此乃為國獻策,亦是爾才學之證。日后……若在學業或他事上,有需本官斟酌之處,可來尋吳師爺遞個話。”
這番話,說得極其含蓄,但王明遠瞬間明白了其中的“交易”意味——縣令用了他的策論作為政績,也留下了一個若有若無的承諾。
“學生謝縣尊大人提點栽培!”
王明遠深深一揖,心中并無多少驚喜,反而更添一分清醒。
功名路上,人情世故,亦是學問。
他現在無權無勢,只是個小小的童生,知道了這是場“交易”又能如何?
知道了那莫須有的承諾或許只是空口白話又能如何?
走出縣衙側門,清冷的夜風拂面而來。
街角里,一個魁梧的身影立刻迎了上來,正是不知等了多久的王大牛。
“三郎!”王大牛的聲音帶著些涼意,卻掩不住關切,“咋樣?吃飽沒?縣令老爺說啥了沒?”
“挺好,大哥。”
王明遠看著大哥凍得有些發紅的鼻頭,心頭涌起暖流,將手中那個沉甸甸的紅綢小包遞過去,“縣令大人賞的程儀。”
王大牛接過,入手后一沉,臉上瞬間綻開一個近乎傻氣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將銀子揣進懷里最貼身的口袋。
“好!好!”他絮叨著,仿佛已經看到了爹捧著銀子、對著祖宗牌位又哭又笑的樣子。
王明遠點點頭,望著縣城闌珊的燈火,深深吸了一口帶著寒意的空氣。
府試、院試……路還長。
而此刻,他想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