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短暫的休息了兩天,王明遠又堅持早起回蒙學復(fù)習。
到了蒙學內(nèi)堂后,驚訝的發(fā)現(xiàn)趙夫子今日已端坐在那張磨得發(fā)亮的舊書案后面,此刻正翻閱著一本泛黃的書卷。
“夫子。”王明遠躬身行禮。
趙夫子聞聲抬眼,見是他,并未多言,只指了指書案對面那張空著的條凳。
王明遠會意,坐下后拿出自己標注得密密麻麻的《孟子集注》,默默翻閱起來。
堂屋里一時間只剩下書頁翻動的沙沙聲,還有窗外麻雀細碎的叫聲。
日頭慢慢爬高,其他的蒙童也都到了。
趙夫子便去蒙學課堂教授課業(yè),完成了今日的教學課程后,回到內(nèi)堂,目光終于落在王明遠低垂專注的眉眼上,出聲道:
“昨日溫習到‘離婁’篇?”夫子的聲音打破了室內(nèi)的寧靜,帶著慣有的平穩(wěn)。
“是,夫子。”
王明遠連忙放下書,將昨日梳理的幾處疑難一一提出,趙夫子逐個應(yīng)對。
奏對結(jié)束后,趙夫子端起粗陶茶杯,啜了一口溫涼的茶水,卻沉默了片刻,嘆了口氣,然后才出聲:
“明遠,”趙夫子聲音低沉了幾分,“縣案首,只是起點。府試和院試,才是真正龍爭虎斗。”
王明遠心頭一凜,挺直了腰背:“學生明白,不敢有半分懈怠。”
“明白就好。”趙夫子微微頷首,話鋒卻陡然一轉(zhuǎn),“不過,依為師看,你留在永樂鎮(zhèn),留在蒙學,進益已微乎其微了。”
王明遠抬眼望向夫子,見他還有話要說,便不好打斷。
“府試將近,長安府城,屆時匯聚一府才俊。客棧租賃、熟悉場地、尋訪名師、切磋交流……哪一樣不需時日?”
“若等到臨考方至,只怕倉促之間,尋個落腳處都難。莫若……早行一步。”
“早行?”王明遠微微一怔。
“對,早行。”趙夫子肯定道,目光銳利地直視著他,“莫要困守蒙學這一隅之地。為師……”
他頓了頓,素來古井無波的臉上,罕見地掠過一絲極其復(fù)雜的情緒,似是欣慰,又似悵然,又隱隱有絲失落。
“為師能教你的,已盡于此了。”
王明遠心中劇震,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
夫子這話,無異于承認,自己這個弟子,已然超越了他,他對他已經(jīng)教無可教!
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感瞬間沖上鼻尖。
但還未等他開口,趙夫子已從案頭抽屜里取出一封早已封好的信函。
信封是普通的青灰色箋紙,上面用端正的行書寫著“長安府學 李教諭 親啟”。
“拿著。”夫子將信遞過來,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鄭重。
“為師早年一位同窗好友,如今在長安府學任經(jīng)義教諭,專司課業(yè)。前些時日我已去信,今日才收到回信。你持此信前往,或可獲準旁聽一二。”
王明遠雙手接過那封沉甸甸的信,只覺得掌心一片滾燙。
府學!那可是匯集一府頂尖學子的最高學府!
“夫子……”他喉嚨有些發(fā)緊。
趙夫子卻擺了擺手,目光越過他,投向窗外,聲音里多了幾分悠遠與期許:
“府學旁聽,只是權(quán)宜。為師盼的,是你此番府試、院試連捷,堂堂正正考入府學,乃至……沖擊那舉人的門檻!”
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回王明遠臉上,眼神灼灼,“明遠,以你之資質(zhì)心性,眼界當更高遠些才是。一個秀才功名,不該是你的終點,更非為師所愿,為師也不愿你就此埋沒!”
這坦蕩直言的點撥與期許,如同驚雷貫耳,瞬間在王明遠心頭炸開!
“噗通!”
王明遠沒有絲毫猶豫,猛地離座,雙膝重重跪在冰冷的青磚地上,對著恩師深深叩首。
額頭觸地,發(fā)出一聲悶響。
“夫子再造之恩,明遠沒齒難忘!”
他抬起頭,眼圈已然泛紅,聲音卻斬釘截鐵,
“學生……定不負夫子厚望!府學之路,縱有千難萬險,明遠亦當奮力前行!他日若有寸進,皆拜夫子今日引路之恩!”
趙夫子靜靜看著跪在眼前的少年,仿佛和幾年前那個剛拜師的小小身影重疊在了一起。
這個身影此刻卻承擔了他曾經(jīng)的夢想!
良久,他才輕輕嘆息一聲,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釋然與欣慰:“起來吧。以后的路終究要靠你自己走了。”
王明遠也明白,這已然是趙夫子能為他竭盡全力做的一切了,夫子為他鋪好了未來的路,指明了未來的方向,他怎敢不感激和珍惜這份付出!
王明遠腳步沉重地來到學舍,開始收拾自己那點零散物品。
“明遠!夫子說你要走了?你真要走了嗎?”屋外傳來了張文濤的聲音,他跑得呼哧帶喘,臉上帶的急切的跑進門來。
“嗯,去府城備考。”王明遠點點頭,把最后一本書塞進書囊。
張文濤小胖臉垮了一瞬,隨即又努力擠出個笑,用力一拍胸脯:“嗐!又不是不回來了!府城離咱永樂鎮(zhèn)才多遠?等你考中秀才,做了秀才老爺,我請你吃府城‘醉仙樓’最貴的席面!”
他又湊過來,撞了撞王明遠肩膀,擠眉弄眼,“再說了,我估摸著……過些日子,咱們府城見面的機會多著呢!”
“你也要去府城?”
王明遠有點訝異,不過張家老太太去年過世了,他是去吊唁過的。老太太一走,張文濤的確也沒有繼續(xù)再留在永樂鎮(zhèn)的理由了。
而且張父的生意越做越大,的確是要去更大的地方發(fā)展了,但沒料到張文濤也要動。
“嘿嘿,天機不可泄露!”張文濤得意地晃晃腦袋,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
“反正啊,你只管好好考!到時候給我混個秀才出來!咱也風光風光!我也能出去說我是秀才相公的兄弟了,嘻嘻!”
他這副沒心沒肺又信心滿滿的樣子,倒是沖淡了不少離別的愁緒。
王明遠笑著捶了他一拳:“行!借你吉言!”
背著那輕飄飄的書囊踏出蒙學大門時,王明遠忍不住駐足回望。
那熟悉的青磚小院、檐下的老樹、寂靜的學堂……
幾年來的一幕幕如同走馬燈般在眼前閃過。
心頭像是被什么東西填滿了,沉甸甸的,又帶著點空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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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后,母親趙氏和二嫂正坐在灶房門口的小板凳上擇菜。
王明遠便告知了母親,夫子對他的安排。
“怎么又要走了?”趙氏的聲音有點發(fā)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
“這才……才……回來幾天吶!”
趙氏放下菜,站起身,搓著沾了泥水的手,又不知道要往哪里放,
“那……我去給你準備東西……是得早早準備了……”
她一邊火急火燎的收拾東西,但是絮叨的聲音卻越說越低。
“府城那么遠……考試不是還有日子嗎?就不能……就不能在家多待些時候?”
回過頭目光巴巴地望著兒子,里面盛滿了不舍和一點微弱的期盼,
“咱家現(xiàn)在……日子好過了,有吃有穿,你爹你哥他們也能干……你……你就非得……”
“婦人之見!頭發(fā)長見識短!”
一聲粗糲的斷喝猛地從院門口炸響!
只見王金寶和王大牛父子倆一前一后跨進院子,兩人褲腿上還沾著新鮮濕泥,手里拎著空了的香燭籃子,顯然是剛從后山墳地回來。
王金寶和王大牛黝黑的臉上泛著一種奇異的興奮,眼神亮得驚人。
王金寶大步流星走到趙氏面前,指著她就訓(xùn)斥:
“好男兒志在四方!懂不懂?咱三郎是文曲星下凡!是干大事的!能跟你一樣,一輩子就圍著鍋臺灶頭轉(zhuǎn)嗎?那叫沒出息!咱王家的男兒不是窩囊廢!”
“對,三郎是文曲星下凡,定能干一番大事!”王三年也在一旁附和道。
王金寶則越說情緒越激動,唾沫星子幾乎噴到趙氏臉上。
趙氏被吼得縮了縮脖子,眼圈更紅了,但又有點莫名其妙,反應(yīng)過來頓時火大。
“你們父子倆發(fā)什么癲呢?還有王金寶,你長膽子了,敢這樣罵老娘我?”
王明遠見形勢越來越不對,連忙叫了一聲。
“爹!”
王金寶這才反應(yīng)過來,立馬回頭看向兒子。
那副怒容瞬間收得干干凈凈,換上一種近乎虔誠的亢奮,幾步上前,蒲扇般的大手用力拍在王明遠瘦削的肩上,拍得他一個趔趄。
“三郎!好!走得好!就該早點去府城!”
王金寶聲音洪亮,震得房梁上的灰都簌簌往下掉,“你是不知道,剛才爹跟你大哥去給祖宗上香……”
他猛地頓住,和王大牛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兩人臉上竟同時浮現(xiàn)出一種混雜著敬畏、狂喜和無比篤信的神情!
王明遠被他們看得莫名其妙。
“哎呀,反正你甭管了!”
王大牛搓著手,黝黑的臉上也滿是急不可耐的光彩,搶著道,“聽爹的沒錯!趕緊收拾!哥這就幫你裝東西!”
他像是屁股著了火,丟下香燭籃子,風風火火就沖進里屋,翻箱倒柜的聲音立刻乒乒乓乓響了起來。
趙氏看著這爺倆反常的急切勁兒,又看了眼她最疼愛的小兒子。
罷了,懶得和他爹計較了,畢竟家里大事都是男人說了算,剛才也是她那點母親的舐犢之情作祟罷了。
她抬起粗糙的手背,狠狠抹了一把臉,吸了吸鼻子,認命似的啞著嗓子道:
“行了行了,都別杵著了!出門在外,吃穿用度哪一樣不得預(yù)備齊整?指望你們男人?哼!”
她扭身一頭扎進灶房,鍋碗瓢盆的碰撞聲比往日響亮了十倍,像是在發(fā)泄著憋悶。
王明遠站在原地,看著父親和大哥近乎狂熱的忙碌背影,心里也是莫名其妙。
離家的愁緒還未醞釀,就被莫名其妙的,近乎“驅(qū)趕”的搞得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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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殊不知大哥和父親去上墳的時候,王家的祖墳真的冒煙了,那煙冒的老高!
還有那燒紙的時候,旋風卷的紙錢飛的滿天都是!!
大哥直呼祖宗顯靈了,明遠定能一步步考上去!
因為他剛才,心很大的給祖宗許愿——明遠考中狀元,他想當狀元郎的哥哥!
現(xiàn)在見此形狀況更是激動萬分!
他其實不知道的是,父親也許的一樣的愿望。
此刻這跡象,兩人心頭大震,恨不得讓王明遠立馬去科考驗證下真?zhèn)危@才出現(xiàn)剛才在家的那副急切而又虔誠的場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