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從大雁塔回來,見識了那位解元公元蒼瀾即興揮毫的風采,王明遠心里那股斗志算是徹底被點著了。
以前在蒙學,在縣里,他覺得自己尚算人中龍鳳。
但是來了府城,進了府學,尤其是親眼看到、親耳聽到元蒼瀾那樣的才子出口成章,他才真正明白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連著七八天,他夢里都是元蒼瀾負手誦文的背影,還有那句“蟾宮折桂,待看今朝”在腦殼里嗡嗡作響。
于是,每天變得更加的努力了。
府學的課業本就繁重,柳教諭的要求又嚴,他不僅一絲不茍地完成,還自己給自己加碼。
每天,天不亮就爬起來,先是在院子里把那套五禽戲打得虎虎生風,活動開筋骨,讓腦子也跟著清醒。
然后就是背書,默寫,揣摩經義,常常是王大牛把早飯熱了又熱,他才舍得放下筆。
隨著府試的臨近,府學里的氣氛,也一天比一天緊繃。
原先散學后還聚著聊些閑話的同窗,如今都悶頭復習,廊下只剩書頁翻動的嘩啦聲和墨錠研磨的沙沙響。
柳教諭的課,講得越發深了,也越發快了。
他不再滿足于照本宣科,常常是拋出一個問題,引著大家去爭論,去深挖。
有時候,講著講著,他會看似無意地提一句:“府尊大人(知府)向來厭惡空談虛文,尤重實務策論。”或者,“聽聞府尊對《禮記》中‘大同’篇的見解頗為獨到。”
這些話,輕飄飄的,落在別的學子耳朵里,或許只是尋常。
可落在王明遠耳朵里,卻像炸雷一樣。
他這才深刻體會到,趙夫子拼盡全力把他塞進府學旁聽,是多么大的恩情!
在這里,不僅能學到真東西,更能接觸到外面根本打聽不到的“秘聞”!
就像前世在首都高考和在偏遠縣城高考,那能一樣嗎?
信息差,有時候就是天塹!
他王明遠,占了大便宜了!
作為回報,他只能學得愈發刻苦,在課堂上表現也愈發亮眼。
無論是經義的辨析,還是策論的見解,常常能說到點子上,引得柳教諭頻頻點頭。
連那個總愛斜眼看人的陳胖子,看他的眼神也沒有了輕視,多了幾分復雜。
這天,柳教諭講完一段詩賦,讓大家自行討論。
王明遠習慣性地掏出他那本寶貝疙瘩——《明遠詩集詞匯大注》,想把剛才講的幾個亮眼的詞記錄下來。
他正低頭翻著,沒注意柳教諭踱步到了他身邊。
“在看什么?”柳教諭的聲音不高,卻讓王明遠一個激靈。
他下意識地把那本厚厚的冊子往懷里藏了藏,但已經晚了。
柳教諭的手指已經伸了過來,輕輕一捻,就把冊子抽了過去。(好像上學的時候被收手機一樣)
王明遠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
完了!這玩意兒,在真正的學問大家眼里,不就是投機取巧的“作弊器”嗎?
柳教諭會不會覺得他心思不正?
柳教諭翻開冊子,一頁一頁地看。
他看得不快,眉頭微微蹙著。
冊子里密密麻麻,分門別類,全是各種描寫景物、人物、情緒的詞匯,旁邊還標注著出處和用法。
時間一點點過去,講堂里安靜得可怕,只有冊子翻動的沙沙聲。
王明遠低著頭,手心全是汗,感覺后背都濕透了。
他幾乎能想象到柳教諭失望甚至帶著點鄙夷的眼神。
終于,柳教諭合上了冊子。
他沒有立刻說話,只是抬眼,目光沉沉地落在王明遠臉上。
那眼神銳利得像刀子,仿佛要把他看穿。
“王明遠,”柳教諭的聲音聽不出喜怒,“這便是你作詩的‘倚仗’?”
王明遠臉上一陣發燙,喉嚨發干,艱難地開口:
“學生……學生自知才疏學淺,于詩賦一道尤其愚鈍,唯恐臨場詞窮,故……故出此下策,搜集詞藻以備不時之需……請夫子責罰。”
他不敢抬頭,等著劈頭蓋臉的訓斥。
柳教諭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壓得王明遠幾乎喘不過氣。
半晌,才聽到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取巧之道,終非正途。”
柳教諭的聲音依舊平穩,但似乎少了幾分嚴厲,
“詩詞之道,貴在情真意切,有感而發。靠堆砌辭藻,縱能得一時之巧,終究落了下乘,難成大器。”
這話像冷水澆頭,讓王明遠心頭一涼。
果然,還是被嫌棄了。
然而,柳教諭話鋒一轉,語氣竟緩和了些許:
“不過……這份用心,倒也難得。能想到此法,并持之以恒地記錄、整理,足見你于學問一道,并非全然憊懶怠惰。”
王明遠猛地抬起頭,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柳教諭沒再多說,只是把那本《詞匯大注》遞還給他,淡淡道:
“收好吧。日后當勤加體悟,莫要再過分依賴此物。”
“是!學生謹遵夫子教誨!”
王明遠如蒙大赦,連忙雙手接過冊子,緊緊抱在懷里,感覺像是撿回了一條命。
本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
沒想到第二天一早,王明遠剛在座位上坐定,柳教諭踱步過來,隨手將一沓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放在他案頭。
王明遠疑惑地打開一看,眼睛瞬間瞪大了。
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字,卻不是文章,而是……詞匯!
和他那本《詞匯大注》類似,但內容更加豐富,更加精妙!
有描寫山川氣象的磅礴之詞,有刻畫人物神韻的傳神之語,有抒發胸臆的激昂之句……
而且,每個詞旁邊,都用蠅頭小楷清晰地標注著:
此詞宜用于何種情境?描寫何物?比喻何意?甚至還有幾個詞旁邊畫了小小的圈,旁邊寫著“府尊曾贊此語”。
這薄薄的一沓紙,分量卻重逾千斤!
這哪里是普通的詞匯表?
這分明是柳教諭數十年學問積累的精華!更是……一份沉甸甸的期許!
王明遠心頭滾燙,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猛地站起身,對著柳教諭離去的背影,深深一揖到底,久久沒有起身。這份情,他沒齒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