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祠之內,燭火如豆,忽明忽暗,將華玉安跪坐的身影在冰冷的地面上拉得頎長而單薄,像一縷隨時會被黑暗吞噬的孤魂。
她已經在這里跪了一天一夜。
膝蓋骨下的青磚,仿佛萬年玄冰,早已將她的知覺一寸寸蠶食殆盡,只剩下麻木的僵冷。唯有那只被受傷的腳踝,腫脹如饅,每一次因身體支撐不住而發生的輕微挪動,都像有無數根淬了毒的細針,在皮肉與骨縫之間狠狠攪動,提醒著她還活著,還感受著這無邊無際的痛苦。
這也是華藍玉的“恩賜”,她讓小太監故意在她受傷的腳上又撞擊了幾次。
她離開時,那句看似不經意對看守太監的吩咐,實則是一道最惡毒的命令——不必給這位“失德的公主”留半分體面。
于是,每日送來的膳食,便成了對她尊嚴最直接的踐踏。
午膳是一碗已經見了酸味的陳米飯,晚膳是一盅能清晰看見碗底沙粒的稀粥。
它們被粗暴地放在她腳邊,帶著施舍般的輕蔑。
華玉安連看都未曾看上一眼。
她寧可以這刺骨的饑餓與寒冷為食,也絕不碰那沾染了敵人憐憫的臟東西。
一夜過去,晨曦微露。
當天光第一次透過宗祠高窗的格柵,化作一道道灰白的光柱,斜斜地投射在滿室的塵埃中時,厚重的殿門“吱呀”一聲,被再次推開。
一個身形瘦削的小太監,提著一個銅盆,慢悠悠地走了進來。
他將銅盆重重地放在地上,那刺耳的金屬撞擊聲,在死寂的宗祠里激起一圈回音,顯得格外刻薄。
華玉安緩緩掀起眼簾,目光落在那盆水上。
水是渾濁的,還漂著幾片枯葉,顯然是隨手從哪個廢棄的角落舀來的。
小太監見她看過來,臉上堆起一種皮笑肉不笑的諂媚,尖著嗓子道:“公主殿下,該洗漱了。”
那聲“公主殿下”,被他叫得陰陽怪氣,充滿了戲謔。
華玉安沒有作聲,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那小太監被她看得有些發毛,仿佛被一潭死水注視著,感覺不到半點活人的情緒,只有一片冰冷的虛無。
他心中生出一股邪火,端起銅盆,走到華玉安腳邊,腳下故意一絆——
“嘩啦——”
一整盆渾濁的污水,不偏不倚,盡數潑在了華玉安的腳邊,冰冷骯臟的液體瞬間浸透了她素白的裙擺,污泥和敗葉狼狽地黏在上面。
“哎喲!對不住啊公主!”小太監夸張地叫了一聲,連忙弓下腰,臉上卻滿是壓抑不住的得意,“小的手滑,您瞧這……真是罪該萬死,罪該萬死!”
他說著“罪該萬死”,眼中卻沒有半分惶恐,反而用眼角的余光,挑釁地瞟著華玉安,期待從她臉上看到憤怒、屈辱,或是任何一絲一毫的失態。
華玉安的視線,卻越過了他那張令人作嘔的臉,落在了他躬身時,從袖角滑出的一截手腕上。
那里,戴著一只樣式精巧的銀鐲子,上面墜著幾顆細小的綠松石。
那是華藍玉身邊二等宮女才有的份例。
一瞬間,華玉安什么都明白了。
指尖,不受控制地狠狠掐進了掌心,尖銳的疼痛讓她混沌的頭腦瞬間清明。
又是她。
華藍玉,你真是無時無刻,都不忘派你的走狗,來欣賞我的狼狽。
一股暴戾的殺意,如同深海的暗流,在她心底一閃而過。但下一瞬,便被她用更強大的理智死死壓了下去。
不。
不能。
在這里發怒,對一個無足輕重的奴才發怒,只會遂了華藍玉的意。
她要看的,就是自己的失控。
她偏不。
華玉安緩緩抬起眼,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終于重新聚焦,直直地看向那小太監。
她沒有說話,就那么靜靜地看著他。
那眼神里沒有怒火,沒有悲傷,甚至沒有一絲屈辱。
只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如同神佛俯瞰螻蟻般的漠然。仿佛他方才那番拙劣的表演,不過是一只蒼蠅在她耳邊嗡鳴,連讓她皺眉的資格都沒有。
小太監臉上的得意,在那樣的目光下,一寸寸地凝固了。
他感覺自己像個脫光了衣服在臺上獻丑的戲子,而臺下唯一的觀眾,卻連一個眼神都懶得施舍。
那是一種比任何打罵都更讓人難堪的、極致的蔑視!
“無妨。”
就在小太監快要撐不住那令人窒息的沉默時,華玉安終于開口了。
她的聲音因為一夜未曾飲水而沙啞得厲害,像被砂紙打磨過,卻異常平穩,聽不出任何情緒。
“再換盆水來便是。”
不是請求,不是商量。
是一句平鋪直敘的、不容置喙的命令。
那小太監徹底愣住了,他設想過一百種華玉安的反應,唯獨沒有這一種。他張了張嘴,喉嚨里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從那雙眼睛里,看到了久違的、屬于皇室公主的威儀。
那是一種哪怕身陷囹圄,也依舊深植于血脈里的高貴,不容侵犯。
他竟被這短短一句話,駭得心頭一顫,下意識地就想應“是”。
可隨即,他又想起了華藍玉的吩咐和自己的好處,一股惱羞成怒的熱血沖上頭頂。
他猛地直起身,眼中的敬畏被羞憤取代。
“呸!”
他朝著華玉安腳邊的污水,狠狠啐了一口唾沫,仿佛要用這種方式,找回自己剛剛丟失的顏面。
做完這個動作,他像是生怕華玉安會突然發難,不敢再多留一刻,幾乎是落荒而逃般地轉身離去。
厚重的殿門再次關上。
門外,隱隱傳來他與同伴壓低了聲音的調笑。
“怎么樣?那娘們哭了沒?”
“哭個屁!就跟個木頭樁子似的,瞪著一雙死魚眼,真他娘的晦氣!”
“嘁,瞧她那窩囊樣,還真當自己是金枝玉葉?等嫁去了圖魯邦,有她好受的!”
……
污言穢語順著門縫鉆進來,像一條條滑膩的毒蛇,試圖爬進華玉安的耳朵里。
但她只是靜靜地跪著,仿佛什么也沒有聽到。
她緩緩低下頭,看著自己被污水浸染的裙擺,那上面,還沾著那個太監吐下的、骯臟的唾沫。
她沒有去擦。
她只是看著,將這片污濁,連同那張戴著銀鐲子的手,那個得意的嘴臉,那句“窩囊樣”,一同深深的、一筆一畫的,刻進了自己的腦海里。
華藍玉。
你以為這樣,就能讓我崩潰嗎?
你錯了。
這些羞辱,不會成為壓垮我的稻草。
它們只會變成我復仇之路上的基石,讓我每一步,都踩得更穩,更狠。
冰冷的青磚,還在不斷地吸走她身體的溫度。
但華玉安的心,卻在這一刻,前所未有的平靜。
她閉上眼,開始在腦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復盤著整件事的脈絡,推演著每一個人的心思,尋找著那盤死局里,唯一可能存在的……生機。
她知道,她的反擊,從拒絕喝下那碗餿飯開始,就已經打響了。
這是一場無聲的戰爭。
而她的武器,就是忍耐。
忍到讓他們所有人都以為她已經徹底認命,忍到他們所有人都放松警惕。
然后,在最意想不到的時刻,給予他們……致命一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