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鈴鈴鈴鈴鈴......
伴著清脆的聲音,有什么東西在夢中散落,黃澄澄,亮閃閃。
“不愧是聚寶閣大主管,這價錢真是讓人難以拒絕。”會客室里,客人向他伸出手,面容籠罩在陰影中看不分明。“期待下一次合作。”
“當然,榮幸之至。”他揚起嘴角,與客人兩手交握。
至此,價錢敲定,生意達成,金幣紛落如雨。
兩人面前的茶幾上,擺放著他們此次交易的商品,一個造型古樸陳舊的木盒,盒縫微微開啟,其中投射出的絢爛光芒讓人垂涎欲滴。
毫無疑問,當客人腰纏萬貫地離開以后,聚寶閣的收藏里,將會再添上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
在他的會客室里,這一幕已經重復了不知多少次。
但是此刻,他心頭卻升起針刺一般的不安感,似乎一旦這個夢走到盡頭,那么一切都將無法挽回。
記憶中的自己臉上還是那樣彬彬有禮的笑容,只是眼神木然而空洞,每一個動作都是那么僵硬滯澀,像是沒有生命的提線木偶。
木然的瞳孔劇烈顫抖著,他試圖重新掌握身體的控制權,然而這只是一段舊日記憶的縮影,此刻的他像是困在軀殼中的靈魂,身不由己地與客人握手,卻無能為力。
冷靜,冷靜下來,囚籠之中,他緩緩閉上眼睛。
一定有什么線索!關于這來歷不明的客人,以及這同樣來歷不明的寶物。
會客室中的陳列是那樣井然有序,每一樣東西都與他記憶中的一般無二,連桌角的熏爐都靜靜地燃著,他甚至能嗅到空氣中飄散開來的味道。
那股淡淡的甜腥味。
他身軀一震。
楊默睜開眼睛,空洞的眼神變得一片清明。
提線木偶活過來了。
“大主管?”客人疑惑地出聲問詢道。
此刻,兩人的手仍然緊緊交握在一起,對于一個互示友好的禮節而言,持續的時間未免太過漫長了。
更何況,大主管的手掌中傳來的可怕力道像是老虎鉗一般,幾欲將他的手掌碾碎!
楊默盯著客人面目模糊的臉,眼神冰冷,像是凝霜的刀切膚入骨。
他手中傳來刺痛般的觸感,那是客人嶙峋的骨節,每一處都怪異地扭曲著,像是干枯的荊棘。
他沒有放手,白皙溫軟的手掌青筋暴起,將客人死死地鉗制!
這觸感,他簡直太熟悉了。
這可是他四年來的老客戶!
在他每一次徹夜不眠后的朦朧,每一次繁重工作后的疲倦,這位客人都會帶著這口破舊的木箱,如約而至。
他豈能這么輕易就將他放走?!
客人突然爆發出驚人的力量,他掙脫了楊默,抽身疾退,然后在距離楊默十余米的地方站定。
在他身形騰挪之間,掀翻了茶幾,那木盒也翻倒在地。
“大主管,你這是什么意思!”客人氣急敗壞地怒吼 。
身為聚寶閣大主管,居然對客人做出此等無禮之舉,簡直是在自毀前程!
“你還要裝下去嗎?”楊默攤開手掌,舉到自己面前,語氣冷漠。
在他掌心,一顆又一顆血珠滾落,將他的掌心染成了刺目的猩紅。
那是兩人握手時,從客人手中沾染的東西。
翻倒在地的木盒里,絢爛的光芒突然消泯,粘稠的液體不斷地噴涌出來,和他掌心滴落的一樣,一樣令人作嘔的濃腥,一樣觸目驚心的鮮紅。
衡量寶物價值的最好砝碼,就是人命,越是珍貴的,越需要啜飲鮮血。
這些往來的獻寶之人,怎么可能不滿手血腥?
周圍的景物詭異的扭曲著,房間里所有的東西都在飛快地腐爛,下沉,地板上浮現出黏膩的氣泡,每一次破裂都會升騰起一陣慘綠色的毒霧,他的腳下已經變成了一片滿溢著膿毒的沼澤,迫不及待地想把一切都吞噬殆盡!
“呵。”軀體在沼澤中不斷下沉,他輕蔑地笑著,不知是在笑客人還是在笑自己。
一切,都已經發生過了,或者說,早就無法挽回了。
這間看似光鮮亮麗的會客室,根本就是食尸鬼交易尸體的墳場!
這里的每一樁生意都不是獻寶!而是血淋淋的銷贓!
客人臉上的陰影逐漸溶解,露出了本來面目,面色鐵青,牙齒尖尖如同鋸齒,仿佛爬出地獄的惡鬼。
“大主管。”他刮擦著滿口獠牙,聲音像烏鴉一般粗厲刺耳。
客人身后的血色沼澤被無數骨節嶙峋的利爪撕開,更多青面獠牙的惡鬼涌出來,他們擁擠著,堆疊著,每一張面目可憎的臉都張著血盆大口,爭先恐后地呼喚著自己。
“大主管......”
“大主管......”
“大主管!”
“大主管!大主管?”
楊默悠悠醒轉,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充滿關切的老臉。
“陳老。”強忍著不適,楊默從沙發上支撐起身來。
“大主管,你沒事吧?”陳老有些不放心。
“沒事。”楊默扶著額頭,襲擾在他腦海中的陣陣眩暈感提醒著他,他又是幾天幾夜沒有合眼了。
陳老嘆了一口氣。
從楊默擔任聚寶閣大主管這四年以來,他經常徹夜不眠,即使是偶然間的小憩,也被附骨之疽一般的噩夢糾纏著。
能讓這位心如止水的大主管牙關緊咬的,不知是怎樣猙獰兇惡的夢。
“客人呢,已經走了嗎?”楊默想起了那個從他手中捧走了四十萬金元幣的家伙。
“還在閣中采購呢,大主管你只睡了一刻鐘而已。”陳老有些無奈,都這個時候了,大主管惦記的還是生意上的那些事。“小蝶已經帶著他去枯榮苑了。”
“是嗎,那就好。”莫名其妙地,楊默松了一口氣。
“大主管......”陳老猶豫了半晌,終于開口,眉宇間掛滿了凝重。“你真的就這么把他放走了?”
“不然呢?”楊默語氣平淡。“那可是我們的客人。”
“這我當然知道。”陳老苦笑。“但是他到底有多危險,大主管你應該比我更清楚。”
他已經是年過半百的人了,如果對方只是一個普通的孩子,他當然犯不上再去計較,但是這個客人的敏銳程度簡直到了可怕的地步,若是剛剛再讓他逗留片刻,說不定真的會拿捏住楊默不為人知的秘密。
身為聚寶閣大主管,毫不夸張的說,楊默幾乎掌握了流云城的經濟命脈,若是被人加以脅迫,那種嚴重的后果是他們任何一個人都承擔不起的。
從這筆斤斤計較的生意不難看出,這個貪婪的客人根本就是一條磨牙吮血的狼!他們的大主管引狼入室不說,現在還想把狼放走。
“放心,他不會那么做的。”似乎是看出了陳老心中所想,楊默答到。“不是不能,是不屑,像他這樣的人,內心的狂傲已經沁到了骨子里。”
“但是你說得沒錯,那家伙的確是個危險人物。”楊默站起身,走向會客室的窗戶。
造型華美的琉璃窗被他猛然揮開。
陳老呆住了。
潮水。
鋪天蓋地的潮水涌了進來。
聚寶閣下方的廣場上,一只龐大的軍隊正在集結,上千名全副武裝的士兵將聚寶閣圍得水泄不通,廣場外的坊市街,還有大批騎兵嚴陣以待,馬蹄騰落,塵土飛揚。他們沒有發出一聲喧嘩,但那股冰冷肅殺的氣勢卻如同浪潮一般洶涌而來,裹挾著兵器的雪亮反光和鎧甲的金鐵交擊聲,幾欲將窗子打碎。
“一個時辰之前,城門口的耳朵傳來消息。”楊默望著窗外。“有人企圖非法入城,結果和駐守城門的城防隊發生了沖突,上百人的部隊,修為最低的也有元使水準,卻被襲擊者一個人打的落花流水,現在流云城正在全城通緝,聽說此人年紀不大,只是個少年的樣子。”
“而我們接待的這位客人。”楊默轉過身,看著一臉呆滯的陳老“剛剛在二層時,他那件破舊的獸皮衣雖然簡單清理過,但是領口,袖口還有衣服下擺都有零星的血跡。”
“你是說......”陳老神色一震,這樣條理分明的線索,串聯起來根本就是呼之欲出的真相。
楊默點點頭。
陳老的一嘴牙齒幾乎都咬出了火星子,要不是顧忌楊默大主管的身份,他真想把這個一臉云淡風輕的家伙摁住狂揍一頓,然后再仰天長嘯。
他錯了,他們的大主管根本不是引狼入室,而是引來了一個披著人皮的怪物!
“那我們怎么辦?”陳老深深吸了一口氣。
事已至此,這場騷亂已經注定無法平息,現在他們應該考慮的事,應該是怎樣將不利的影響降到最低。
“保護好他。”楊默還是那副平淡的語氣。
“明白了。”陳老無奈地道。“我在閣中會保證他的安全。”
在聚寶閣中,任何一位客人的安危都不容有失,這是聚寶閣的信譽所在。
“不。”楊默搖搖頭,“我的意思是,不只是閣內。”
“什么?”陳老吃了一驚。“不行,這可不合規矩!”
身為絕對的中立勢力,聚寶閣不會傾向于任何一方,這種不分內外的全程保護,完全是出于私人意向的偏袒!
“我知道這不合規矩。”楊默道。“這也不是聚寶閣的意思。”
他望著陳老,語氣幽幽地道。
“這是銀先生的意思。”
“什么?!”聽到這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名字,陳老頓時像中箭的兔子一般一蹦三尺高。
“我這就去!”話音未落,陳老已經如同一陣風一般慌亂地奪門而出。
砰!門重重地合上,將這間空曠的會議室留給了楊默一個人。
將雙手舉到面前,楊默無聲地凝視著。
窗外微風吹來,手中是濃腥到化不開的血腥味。
人偶雖然活了過來,絲線卻始終未斷。
這份工作他已經做了四年,而且他還會繼續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