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的瞬間,沈默已經轉身沖回了工作臺。
城市的脈搏仍在微弱地顫動,但那股怨毒的寒意,確實因張遠殘響的介入而變得更加復雜、更加無序。
他戴上監(jiān)聽耳機,將第21章錄到的那段新增呼救聲紋單獨提取出來,導入頻譜分析儀。
屏幕上,幽藍色的波形圖徐徐展開。
與李志忠三人的聲紋相比,這第四道聲音的頻譜特征截然不同。
它的基頻震顫微弱且不規(guī)則,高頻部分則混雜著一種持續(xù)的、毛刺般的噪音。
沈默放大細節(jié),眉頭緊鎖——這是聲帶長期暴露于高濃度粉塵環(huán)境下才會形成的不可逆損傷,像一張被砂紙磨花了的唱片。
更關鍵的是聲音的內容。
在絕望的呼喊中,夾雜著一些模糊但清晰可辨的碎片化詞語:“承重比……M8313……誤差超限!”這些不是臨死前的囈語,而是技術人員的專業(yè)術語。
一個被遺忘的、懂技術的工人。
沈默立刻調取了當年宏業(yè)建材公司的全部員工花名冊,從正式工到合同工,逐一進行聲紋信息庫的模糊比對。
電腦高速運轉,屏幕上滾過上百個名字,最終卻彈出一個冰冷的提示框:查無此人。
“會不會,他根本就不在花名冊上?”蘇晚螢的聲音在他身后響起,帶著一絲冷靜的推測,“比如臨時工,或者暑期來實習的學生,甚至……根本就不是工人。”
她的思路給了沈默新的方向。
他暫時放下聲紋比對,轉而協助蘇晚螢檢索更邊緣的資料。
蘇晚螢的目標是1983年夏季的城市氣象檔案。
很快,她有了驚人的發(fā)現。
事故發(fā)生當天,江城正籠罩在一場罕見的特大暴雨之中,連續(xù)十二小時的降水讓空氣濕度達到了飽和。
“暴雨天,木材的含水率會急劇飆升,遠超安全標準。”蘇晚螢指著氣象報告,語氣凝重,“按照施工規(guī)范,這種天氣下嚴禁進行木結構材料的驗收。這批M8313批次的樓梯扶手,那天根本就不該驗。除非……有人非常堅持,甚至可以說是強迫,必須在那天完成驗收。”
線索指向了一個被刻意掩蓋的真相。
兩人對視一眼,立刻驅車重返徐老所在的那個老茶館。
這一次,徐老的狀態(tài)比上次更差。
他沒有坐在常坐的窗口,而是蜷縮在茶館最陰暗的一個角落里,眼神渙散,身體微微發(fā)抖,仿佛在躲避著什么看不見的東西。
沈默和蘇晚螢在他身邊坐下,輕聲呼喚了幾次,老人才渾濁地轉動了一下眼球。
“那天……不止三個……”他嘴唇哆嗦著,聲音細若游絲,“還有個年輕人……姓趙,是……是總工程師的兒子,大學放假來實習的……”
記憶的閘門似乎被撬開了一道縫,徐老的話開始連貫起來:“那孩子厲害,一眼就看出來木頭有問題,當場就要往上報,要揭發(fā)……結果被……被項目經理帶人關進了工地的倉庫里,鎖了一整夜……第二天放出來的時候,人就瘋了,見人就喊‘要塌了’、‘數據是假的’……后來,就聽說他想不開,跳了江。”
“他叫什么名字?工號是多少?”沈默急切地追問。
徐老用力地搖頭,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恐懼和自責:“不知道全名……大家……大家都叫他‘趙工’……我們都不敢問,也不敢說……”
就在這時,蘇晚螢從隨身的布包里,取出了一本封面已經泛黃、用牛皮紙包裹的《城市建筑志》手抄本。
她快速翻動著書頁,最終停在其中一頁。
那頁紙的頁縫里,夾著一片早已干枯的木屑。
在木屑旁邊的空白處,有一行用鋼筆寫下的、娟秀卻有力的小字:“趙明遠,1983年質檢實習生,因‘精神失常’離職,未入正式檔案。”
趙明遠。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打開了塵封四十年的黑暗之門。
沈默沒有片刻耽擱,立刻憑借特殊顧問的身份,連夜趕往市檔案館的地下庫。
他要調閱當年M8313批次樓梯所有的原始設計圖紙和質檢報告。
檔案管理員帶著他走到一個積滿灰塵的角落,指著幾大箱即將按規(guī)定進行銷毀的廢舊圖紙:“應該就在這里了,很多都發(fā)霉了,你小心點。”
他在那堆散發(fā)著霉味的故紙堆里翻找了近兩個小時,終于,在一份被墨水嚴重涂改的設計校驗單的背面,發(fā)現了一行用鉛筆寫下的小字。
字跡因為書寫者的用力而顯得有些顫抖,但每一個筆畫都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決絕:“數據造假,木材含水率37%,承重不足標準60%——趙。”
落款只有一個姓,但沈默知道,這就是趙明遠的絕筆。
他從口袋里拿出便攜紫外線燈,對著那張校驗單的角落照去。
在紫光下,紙張邊緣幾處不起眼的淡褐色斑點,瞬間呈現出磷光反應——那是微量的、早已干涸的血跡。
樣本太小,時間太久,已經無法進行有效的DNA比對,但沈默還是用物證袋小心翼翼地將它封存起來。
這不僅僅是一張紙,它是一個年輕生命最后的吶喊,是足以撼動殘響的“信息載體”。
與此同時,蘇晚螢聯系上了民俗學會里一位專門研究“冤屈未訴者”現象的老學者。
電話里,學者告訴她,民間自古便有“啞魂”之說。
指的是那些生前洞悉真相,卻因種種原因無法發(fā)聲、含冤而死的人。
他們的執(zhí)念,比一般的亡魂要強烈百倍,因為他們的痛苦中,不僅有對加害者的憤怒,更有對自己無能為力的深刻自責。
“我明白了。”蘇晚螢掛斷電話,立刻打給沈默,“趙明遠的殘響,可能不是在重復‘墜落’,而是在重復‘被困’。他的意識,被永遠地卡在了那間鎖住他的倉庫里,一遍又一遍地目睹真相從指縫溜走,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不被任何人聽見。”
這個推論讓沈默瞬間豁然開朗。
當晚,他根據趙明遠被囚禁的倉庫位置,重新調整了傳感器的布設,并在倉庫的西墻——據徐老回憶,是趙明遠曾拼命撞擊過的墻——額外加裝了一臺高精度的腦電波模擬捕捉儀。
午夜時分,儀器有了反應。
一段極具規(guī)律性的α波震蕩被清晰地記錄下來,其頻率特征,與現代醫(yī)學中,人類在清醒狀態(tài)下回憶創(chuàng)傷事件時大腦產生的波形高度一致。
真相已經水落石出。
沈默和蘇晚螢決定,立刻重啟安葬儀式,為這第四位受害者正名。
然而,新的詭異事件發(fā)生了。
當他們請來石匠,準備在之前那塊無名碑的背面刻上“趙明遠”之名時,石匠才剛落下第一鑿,“明”字的第一筆還沒刻完,鑿子尖端竟應聲崩裂。
換了一把新的,再次下鑿,堅硬的青石碑面上,竟緩緩浮現出幾縷血絲般的暗紅色紋路。
石匠嚇得連連后退,說什么也不敢再動。
蘇晚螢深吸一口氣,從包里取出朱砂,混入碑文用的墨汁中。
她走到碑前,沒有再強求石匠,而是用手指蘸著朱砂墨,低聲而清晰地誦讀起那張校驗單上的內容。
“數據造假,木材含水率37%……”
她的聲音在寂靜的墓園里回響,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
當她念到最后一句“承重不足標準60%”時,只聽“咔”的一聲輕響,碑面那幾道血色紋路匯集之處,竟裂開一道細微的縫隙,一滴粘稠的、淡紅色液體,從縫隙中緩緩滲出,如同石碑落下的一滴血淚。
沈默走上前,將那個封存著帶血校驗單的物證袋,輕輕放入石碑基座預留的坑洞中,隨即覆上新土。
他凝視著石碑,用只有自己和這片土地能聽見的聲音低聲道:“你不是瘋了……你是唯一清醒的人。”
話音落下,碑面上的裂縫停止了蔓延,那抹詭異的紅色也漸漸隱去。
石碑靜立,再無異變。
次日清晨,奇跡發(fā)生了。
江城全市內所有使用M8313批次樓梯的舊樓里,扶手上困擾居民數日的血漬,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場持續(xù)了四十年的冤屈,似乎終于畫上了**。
然而,就在沈默回到工作室,準備將所有數據歸檔封存時,他的手機屏幕亮了。
一條來自無主號碼的短信,只有簡短的一句話。
“他們停了……可我們還沒走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