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點十三分,秋日的天空澄澈如洗,沒有一絲云彩,陽光筆直地照射在那座剛剛揭幕的“無名碑”上,冰冷的石材被曬出一絲暖意。
沈默將那個沉重的檔案盒放在碑前的焚盆旁,打開盒蓋,一沓沓承載著“遺像”的相紙安靜地躺在里面,像是一疊被遺忘的判決書。
他沒有絲毫猶豫,伸手進去,將那些相紙一張張取出,小心翼翼地疊成一座中空的塔。
他的動作沉穩而專注,仿佛不是在處理詭異的證物,而是在進行一場莊重無比的告別儀式。
站在他身側的小舟,懷里緊緊抱著母親的骨灰盒。
那盒子的棱角硌著他的手臂,但他感覺不到疼。
他的手依然在微微顫抖,可眼中的憤怒與恐懼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近乎麻木的平靜。
他看著沈默的動作,看著那座由無數張陌生面孔堆疊而成的紙塔,嘴唇翕動,卻終究沒有發出聲音。
老吳站在人群稍外圍的地方,壓低了聲音對身旁的蘇晚螢說:“我干這行幾十年,燒過的東西不少。有些灰,燒完了聚在一起,風一吹,還能看出個人臉的輪廓,邪性得很。但今天……不一樣?!?/p>
他的話音未落,沈默已經劃著了火柴,將火苗湊近了紙塔的底部。
火焰“轟”地一下躥起,卻詭異地沒有發出爆燃的聲響。
沒有濃煙,沒有刺鼻的氣味,只有一簇靜謐的、仿佛來自深海的藍色火焰,在焚盆中無聲地舞蹈。
老吳的瞳孔驟然收縮,他下意識地指向那團藍火,聲音里帶著一絲敬畏:“就是這個……不一樣的火。”
火焰的藍光映在每個人的臉上,投下搖曳的魅影。
那座紙塔在火焰中迅速變形、卷曲,但卻沒有立刻化為灰燼。
一張張面孔在藍火中扭曲,仿佛在做著最后的掙扎。
沈默靜靜地看著,直到那座塔燒得只剩下最頂端的一個小角,他才從自己的口袋里,取出了那張屬于他的童年照。
照片上,那個本該是他自己的孩童面容,此刻已經徹底被一張陌生的臉所占據,清晰得仿佛它生來就在那里。
就在他準備將照片投入火中的剎那,一只手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陳醫生。
她的臉上滿是急切與擔憂:“沈默,你確定要這么做?我們對這東西的原理一無所知。一旦點燃,如果你也是宿主,這份執念很可能會反噬到你自己身上!”
沈默沒有回頭,目光依然鎖定在那盆藍色的火焰上。
他輕輕掙脫了陳醫生的手,搖了搖頭,聲音平靜卻堅定:“如果我早已被標記,逃避只會讓它的根在我的身體里扎得更深。與其被動地等待它吞噬我,不如由我來主動面對它。”
他舉起那張照片,凝視著照片里那個孩童逐漸凝實的陌生臉龐,那雙緊閉的眼睛和微微顫動的嘴唇,像是在訴說著無盡的委屈。
沈默的語氣變得異常輕柔,仿佛在對一個活生生的人說話:“我看見你了?!?/p>
他松開手,照片輕飄飄地落入火焰的中心。
就在照片接觸到藍色火焰的瞬間,那團靜謐的火焰猛然向上騰起半米多高,嚇得周圍的人群齊齊后退一步。
火焰的形態急劇變化,不再是單純的火舌,而是在半空中勾勒出了一張清晰的孩童的臉。
那張臉與照片上的面容一模一樣,雙眼緊閉,兩行由火苗構成的“眼淚”無聲地滑落,嘴唇微動,似乎在進行一場無人能聽見的哭泣。
整個場面靜得可怕,只能聽見風吹過的聲音。
沈默雙膝一軟,緩緩跪在了焚盆前,讓自己與那張火焰構成的臉平視。
他看著那雙緊閉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道:“你不是我。但你曾在我見過的地方,等過?!?/p>
他的話音剛落,那張哭泣的火焰面孔仿佛得到了某種解脫,表情瞬間舒展開來。
整團火焰的顏色驟然加深,從靜謐的藍色轉為深邃的靛藍,隨即猛地向內一縮,瞬間熄滅了。
沒有余溫,沒有火星,甚至連一絲青煙都沒有。
焚盆里,只剩下一片完好無損的灰白色相紙,靜靜地躺在成堆的灰燼之上。
那張相紙上,再無任何影像,干凈得就像一張從未被使用過的新紙。
就在眾人還沉浸在剛才那詭異又震撼的一幕中時,小舟突然有了動作。
他猛地跪倒在地,就在沈默的身旁。
他顫抖著打開了母親的骨灰盒,沒有哭泣,也沒有嘶吼,只是將那一捧灰白的骨灰,全部撒向了冰冷的無名碑石。
骨灰隨風飄散,一部分附著在石碑粗糙的表面,像一層淡淡的霜。
小舟低下頭,額頭抵著冰涼的地面,用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喃喃道:“媽,你自由了。你不用再擦了?!?/p>
就在那一剎那,所有在場的人,無論是沈默、老吳,還是蘇晚螢和陳醫生,都同時感到一陣無比輕柔的風拂過臉頰。
那陣風不帶任何寒意,也無關天氣,更像是在同一個瞬間,有無數個被囚禁的靈魂,同時長長地松了一口氣。
蘇晚螢下意識地翻開了自己隨身攜帶的筆記本,想記錄下這奇異的感受。
可當她翻開昨夜還是空白的一頁時,整個人都愣住了。
那頁紙上,不知何時多出了一行字,筆跡稚嫩,歪歪扭扭,像是一個剛學會寫字的孩子留下的。
那行字寫著:謝謝你看我最后一眼。
風停了,儀式結束了。
人群漸漸散去,但那股彌漫在空氣中的解脫感,卻久久未散。
沈默沒有立刻離開。
他獨自一人回到法醫中心,用鑰匙和密碼打開了辦公室里那個沉重的保險柜。
他沒有去看那些卷宗和物證,而是從最里面的隔層里,取出了一個被牛皮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硬殼日記本。
這是他母親的遺物。
他深吸一口氣,翻開了日記本。
他沒有從頭看起,而是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頁。
那一頁上,赫然夾著一張小小的、已經有些泛黃的照片。
照片上,是一個小男孩的背影,正站在一個展覽館里,仰頭看著墻上巨大的黑白照片。
沈默一眼就認出,那是童年時的自己,在參觀那場名為“城市記憶展”的展覽。
他的心臟猛地一縮,手指開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他的目光從自己的背影上移開,落在了照片那已經卷曲的邊緣。
就在右下角的邊緣處,他發現了一道用極細的筆尖畫出的痕跡——一道逆時針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弧線。
那道弧線,與他從郵筒里收到的那些匿名信末尾的落款筆跡,完全一致。
一瞬間,所有的線索、所有的謎團、所有的恐懼與不安,都仿佛被這道小小的弧線串聯了起來。
那個在暗中引導他、給他寄送“遺像”照片的人,那個似乎知曉一切的神秘存在,竟然與他的母親產生了無法割裂的聯系。
沈默的手指撫過那張冰涼的照片,喉結滾動,低聲自語,聲音沙啞得不像自己的:“她知道……她早就知道,我會遇見這一切?!?/p>
窗外,風再次吹過,最后一棵梧桐樹上僅存的一片枯葉,打著旋兒飄落下來,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帶回來的那個焚盆的殘灰之上。
葉片上縱橫交錯的脈絡,在夕陽的余暉下,像一句終于被讀懂的、沉默的遺言。
沈默緩緩合上日記本,將它與那張小照片一起,重新鎖回了保險柜。
他臉上的震驚與悲傷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冷靜,一種近乎冷酷的專注。
個人情感的謎題已經被揭開了一角,但更深層的、關乎生死的物證謎題,才剛剛開始。
他意識到,那些“遺像”的根源,那股執念的物理載體,或許并不僅僅存在于照片和記憶之中。
真相,從來不只在生者的回憶里。
它同樣被銘刻在逝者的骨骼與組織深處。
他需要回去,回到最初的地方,用手術刀,去重新閱讀那些早已冰冷的“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