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機屏幕上,猩紅的倒計時數字如同凝固的血滴,沉重地懸停著,每一秒都像在心尖上敲一記悶錘——距離項目啟動資金籌集的最后期限,僅余四十八小時。一股滾燙的洪流,混雜著山崩似的焦慮、巖漿般的不甘,還有一絲瀕臨熄滅卻死命掙扎的微小火苗,驟然沖上林涵悅的喉頭,燒灼出難言的酸澀。她猛地閉緊雙眼,指甲深深陷進掌心的皮肉里,尖銳的刺痛感勉強壓下了胸口翻江倒海的情緒洪濤。不能放棄!絕不能在這里倒下!這座鋼筋森林冰冷徹骨,早已將她逼至懸崖盡頭,退無可退。她深吸一口氣,出租屋里隔夜飯菜的油膩氣味、灰塵的霉味混合著某種絕望的氣息鉆入鼻腔。下一刻,她毅然旋身,猛地拉開那扇吱呀亂響、邊緣銹跡斑斑的鐵門,決絕地撲入八月正午白熾的、能融化一切的烈焰之中。
城市被狠狠塞進了一座巨型熔爐。毒辣的日頭像一枚燒紅的鐵釘,釘在毫無云翳的天穹中央,肆無忌憚地潑灑著滾燙的光與炙人的熱。空氣粘稠得仿佛膠水,柏油路面蒸騰起扭曲跳躍的透明波浪,蟬鳴聲嘶力竭,像一把鈍銹的鋸子,不停歇地切割著凝滯窒息的空間。林涵悅在狹窄巷道的陰影邊緣艱難穿行。汗珠爭先恐后地從每個毛孔鉆出,浸透的發絲粘膩地貼在汗濕的額角、頸側,單薄的衣衫緊緊吸附著后背,勾勒出緊繃的線條。每一次邁步,軟化的塑膠鞋底踩上灼烤的地面,都清晰傳來皮肉貼近烙鐵般的劇烈灼痛。她的目標像海市蜃樓般在熱浪中晃動:敲開下一扇門,尋找可能存在的、名為“希望”的微光。
眼前這棟居民樓墻壁斑駁,水泥皮大片脫落,露出里面的磚紅。三樓,是她遠房表哥王強的家。林涵悅抬手抹了把臉,混合著汗水鹽分的苦澀沾濕了指尖。她調動起面部每一絲肌肉,試圖堆砌一個最懇切、最值得信賴的笑容。“王哥,”聲音出口,帶著不易察覺的、因干渴和緊張而生出的輕微嘶啞和顫抖,“我知道……突然來找您借錢,真的很冒昧,很不合時宜?!彼豢跉庹f了下去,唯恐被打斷,“可我現在真的是……山窮水盡了。項目卡在最后一步,就差這筆啟動資金!只要能運轉起來,我發誓,我保證!”她急促地喘了口氣,雙手遞上那個磨了邊的文件袋,“這是我的詳細計劃書,運營模式、盈利預測都在里面!您可以看看!”
鐵門只開了半掌寬的縫隙。門后的男人穿著一件領口松垮、洗得發灰的舊T恤,眼神像受驚的魚,在周遭的昏暗里飛快地游移、閃躲,粗糙的手指無意識地、用力地抓撓著后腦勺的短發茬,始終避開林涵悅遞過來的文件袋邊緣。“涵悅啊……”他重重嘆了一聲,那嘆息里裹著濃濃的煩躁和不易察覺的窘迫,“不是哥不講這份情分。你嫂子在家看孩子,幾年沒進賬了,小剛下半年就要上小學,你知道現在好點的學校,那個擇校費、課外班、補習費……我的老天爺,全是填不滿的窟窿!”他擺擺手,語速加快,像急于擺脫什么,“真的,哥現在兜里比我剛刮過的胡子茬都干凈!有心,也是真真兒無力了!”話音未落,那扇半開的鐵門仿佛被無形的力量猛地一拽,發出一聲沉重的“砰”響!那聲響不大,卻異常冷酷,像一堵驟然聳立的高墻,瞬間隔絕了兩個世界:門內是可能的生計,門外是徹底的心寒。林涵悅渾身僵硬地戳在原地,指尖還殘留著計劃書牛皮紙粗糙、冰冷的觸感,臉上那精心維持的笑容,像曝曬在烈日下的劣質墻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干涸、發硬,然后寸寸龜裂、簌簌剝落。
整整一天的奔波與煎熬,這樣被拒之門外的情景,已上演了不知多少次。每一次都是對信念的剮蹭。
“創業?哈!就憑她?一個沒根沒底、初出茅廬的丫頭片子,癡人做夢也得有個譜吧!”尖利的嗤笑仿佛還響在耳邊。
“借錢?嘖嘖嘖,你是錢多得燒?。繘]聽過肉包子打狗?這種錢扔出去,怕是連水花都聽不見一個,到時候哭都摸不著墳頭!”刻薄的“忠告”直扎心窩。
那些或**裸、或包裹在“關心”糖衣下的嘲諷、輕蔑、徹底的懷疑,如同無數淬了劇毒的冰錐,精準無比地,一遍遍射向她內心深處最柔軟、最不堪一擊的角落。每一次硬著頭皮擠出的笑容換來冰冷的門板,每一次卑微的懇求撞上審視或鄙夷的目光,都讓林涵悅的心臟像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悶痛得無法呼吸,喉嚨更像是堵滿了粗糲的沙石。她死死咬住發顫的下唇,用力之大,舌尖甚至嘗到了淡淡的、帶著鐵銹味的腥咸,硬生生逼退了眼底洶涌的酸脹。然后,她調動起全身殘存的力氣,強迫那兩條如同灌滿了沉重鉛水的腿抬起、邁出,拖拽著幾乎要散架的軀體,麻木卻又頑強地,走向下一個充滿未知與恐懼的門牌號。
意識仿佛被烈日烤得融化又凝固。當林涵悅再次抬眼,模糊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幢現代感十足的玻璃幕墻建筑,門口掛著簡潔的金屬牌子——城市生物醫藥研究院。長時間的高溫和脫水抽走了她最后一絲力氣。視野邊緣開始發黑,陣陣眩暈如同潮水般涌來,耳鳴尖銳地刺穿鼓膜,腳下的地面變得綿軟起伏。她感覺自己像一片被炙烤得卷曲的樹葉,輕飄飄地脫離了枝頭。巨大的蒸籠感攫住了胸腔,每一次呼吸都變得灼熱而艱難。她想扶住旁邊的圍墻,指尖卻徒勞地擦過粗糙的墻面,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栽倒……
“小心!”
一個低沉而帶著急切的聲音驟然穿透耳鳴。就在她以為自己將狼狽地摔在滾燙的地面上時,一只有力而穩定的臂膀及時攬住了她的肩膀,巧妙地將她下墜的重量卸去大半。林涵悅艱難地喘息著,睫毛顫抖著掀開一絲縫隙。刺目的白光中,一張棱角分明的年輕臉龐映入眼簾。男人眉毛如墨色劍鋒,雙眸清澈深邃如同寒星,此刻正微微蹙眉,眼神里是毫不掩飾的關切。
“你怎么樣?臉色很差?!彼麛v扶著她,迅速將她轉移到旁邊一棵巨大梧桐樹的濃蔭下,讓她倚靠著粗糙的樹干緩緩坐下。清涼的樹蔭如同甘泉瞬間包裹住她。
“謝……謝謝……”林涵悅的聲音細若蚊蚋,喉嚨干得像要冒煙。
他沒有多問,立刻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側袋里取出一瓶未開封的礦泉水,擰開瓶蓋遞到她唇邊。“喝點水,慢慢喝。你很像中暑的癥狀,不能再暴曬了?!彼膭幼鞲纱嗬洌瑤е环N令人安心的篤定。
清涼的液體滑過干裂的喉嚨,帶來短暫的清明。林涵悅小口啜飲著,感覺瀕臨崩潰的身體機能似乎找回了一點感知。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晰,她這才看清眼前的男人。他穿著剪裁合體的淺藍色襯衫,袖口整齊地卷到小臂,沒有一絲褶皺,周身散發著淡淡的、類似實驗室里消毒水和潔凈紙張混合的清爽氣息,與周圍燥熱的空氣格格不入。
“感覺好點了嗎?”他蹲下身,視線與她平齊,耐心地詢問。
林涵悅點點頭,勉強扯出一個虛弱的笑容:“好多了,真的謝謝你。我叫林涵悅?!?/p>
“墨云軒。”他簡潔地回應,目光掃過她腳邊那個磨損嚴重的背包,以及從敞開的拉鏈口隱約露出的、寫滿了密密麻麻字跡的計劃書扉頁。他的視線沒有過多停留,但那份專注與洞察力,讓他溫和的氣質里透出不容置疑的專業感?!拔沂沁@間機構的科研人員。這么熱的天氣還在外面奔波,是有急事?”他的詢問并不唐突,更像是一種基于觀察的自然推斷。林蔭之下,命運的齒輪在汗水與眩暈中,悄然轉動了一個微小的、卻可能至關重要的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