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浩是被一陣冷風吹醒的。
風里裹著煤煙的焦味、豆漿的甜香,還有遠處火車鳴笛的悶響,像一把生銹的鑰匙,猛地插進他記憶的鎖孔。他迷迷糊糊睜開眼,首先看見的是頭頂斑駁的水泥天花板——裂痕像蜘蛛網一樣蔓延,墻角掛著半塊脫落的墻皮,正隨著風微微晃著。然后是墻上的老式掛鐘,塑料外殼已經發黃,指針卡在1993年10月15日早上6點整,秒針剛要邁出一步,又頓了頓,像是在確認什么。
“各位旅客請注意,由江城開往上海的K123次列車即將進站,請攜帶好行李……”廣播里的女聲帶著電流雜音,像從舊收音機里飄出來的,撞得他耳朵發疼。林浩猛地坐起來,后腦勺結結實實撞在長椅背上,鈍痛順著脊柱往上竄,疼得他皺起眉頭,手本能地摸向腦后——沒有血,只有一層薄灰,沾在指腹上,像前世工地里的水泥灰。
他低頭看自己的衣服。洗得發白的藍布衫,領口處磨得起了球,膝蓋上的補丁是母親用舊褲子改的,針腳歪歪扭扭,卻縫得很結實。他摸了摸口袋,左邊口袋里有一張皺巴巴的車票,邊角卷著,像被揉過無數次——1993年10月16日,江城→上海,硬座,票價18塊5。右邊口袋里有五塊錢,疊得方方正正,還有一把鋁制鑰匙,是家里的門鎖鑰匙,鑰匙鏈是蘇曉梅用紅繩編的小粽子。
“1993年……”林浩的喉嚨發緊,他捏著車票,指腹蹭過上面的日期,指尖傳來的觸感真實得可怕。他想起前世的今天,他也是這樣坐在火車站的長椅上,等著明天的火車——那是他第一次出門打工,帶著母親煮的十個茶葉蛋,還有父親賣了家里唯一一只下蛋雞湊的兩百塊錢。前世的他怎么也沒想到,這一去,就是永別。
記憶像潮水一樣涌過來。前世的10月15日晚上,父親因為欠周世雄的三千塊錢,被討債的人堵在村口的老槐樹下。他們用鐵棍打他的腿,用腳踹他的肚子,父親抱著頭,喊著“我會還的”,可那些人根本不聽。
鄰居王嬸聽見動靜,跑過去拉,被推得摔在地上,磕破了額頭。等林浩在上海工地接到電話時,父親已經躺在醫院的太平間里,顱內出血,臉腫得像發面饅頭,眼睛還睜著,像是在等他回來。
母親哭了三天三夜,眼睛哭瞎了。她總坐在門檻上,摸摸索索找林浩的舊衣服,嘴里念叨著“浩子,你爸走了,你怎么還不回來”。蘇曉梅帶著女兒小棠改嫁的那天,林浩剛好從工地回來。他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看著蘇曉梅穿著舊婚紗,抱著小棠,一步步走向村口的拖拉機。蘇曉梅回頭看他,眼睛里全是絕望,她喊著“林浩,我等了你三年,可你連個電話都沒有”,然后拖拉機發動了,揚起的灰塵遮住了她的臉。
林浩的手開始發抖,他捏著車票,指甲掐進掌心,疼得他清醒過來。“我重生了……”他輕聲說,聲音里帶著哭腔。
他抬頭看向窗外,清晨的薄霧裹著火車站的路燈,光線昏黃,像前世母親哭瞎的眼睛。窗外的梧桐樹上掛著個破塑料袋,被風刮得嘩嘩響,像有人在哭。
“不行,我得趕緊回家!”林浩突然反應過來。前世的父親就是在10月15日晚上被打的,現在是早上6點,他還有時間阻止這場悲劇。他從長椅上跳起來,抓起地上的布包就往火車站外跑。布包是母親用舊床單改的,上面繡著朵歪歪扭扭的荷花,里面裝著他的換洗衣服、一本舊筆記本、一支鋼筆,還有蘇曉梅的照片。
跑的時候,風灌進他的衣領,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像打鼓一樣。路過售票窗口時,他瞥見玻璃里的自己——頭發亂蓬蓬的,臉曬得黝黑,眼睛里全是紅血絲,像前世在工地熬夜加班的樣子。可現在,他的眼睛里有光,那是希望的光。
火車站外的街道還沒完全醒過來。路邊的早餐攤冒著熱氣,煤爐上的鋁壺“滋滋”響著,賣豆漿的阿姨裹著藍布圍裙,手里拿著個大勺子,喊著“剛磨的豆漿,五毛錢一碗,加白糖嘞”。
她的攤子前擺著幾個粗瓷碗,碗里的豆漿冒著熱氣,上面浮著層奶白色的沫子。騎自行車的人從他身邊經過,車把上掛著菜籃子,里面裝著青菜和雞蛋,鈴鐺聲是那種清脆的“叮鈴叮鈴”,像前世蘇曉梅的笑聲。
林浩跑得氣喘吁吁,路過一個電線桿時,他差點摔了一跤。布包掉在地上,里面的東西散了出來:一本舊筆記本,封皮是藍色的,上面寫著“林浩的日記”,字跡歪歪扭扭;一支鋼筆,筆帽上刻著“江城中學”,是他高中畢業時班主任送的;還有一張照片,是他和蘇曉梅訂婚時拍的——蘇曉梅穿著紅毛衣,扎著馬尾辮,笑得像朵花,他穿著藍布衫,站在她旁邊,手插在口袋里,顯得很拘謹。照片的邊角有點卷,上面沾了點灰塵,林浩撿起來,用袖子擦了擦,手指撫過蘇曉梅的臉,心里默念:“曉梅,等著我,我不會再讓你受委屈了。”
他把東西撿起來,塞進布包,繼續跑。路過村口的小賣部時,他看見周世雄的手下在打臺球。他們穿著花襯衫,叼著煙,臺球桿敲在球桌上,發出“砰”的一聲。其中一個人瞥了林浩一眼,嘴里罵罵咧咧的:“這小子怎么回來了?是不是想躲債?”林浩攥緊了拳頭,指甲掐進掌心,心里想:“這次不會讓你們得逞。”
終于,他跑到了家門口。那是一間低矮的土坯房,屋頂上的茅草有些發黃,邊緣還掛著幾根去年的玉米須。門口的籬笆是用竹片編的,上面掛著母親種的豆角,豆角藤順著籬笆往上爬,開著紫色的小花。籬笆門是虛掩的,林浩推開門,喊了一聲:“爸!媽!”
母親從廚房里探出頭,手里拿著鍋鏟,臉上沾著面粉:“浩子,你怎么回來了?不是明天才走嗎?”她的頭發里藏著幾根白發,眼角的皺紋比前世更深,眼睛里卻帶著笑意。
父親坐在門檻上抽煙,手里的煙卷快燒到手指了,他趕緊掐滅,皺了皺眉頭:“浩子,你是不是又闖禍了?”父親的臉曬得黝黑,額頭上有一道疤,是前世為了保護他被人打的。他的手指粗糙,像老樹皮,夾著煙卷的樣子,和前世一模一樣。
林浩看著父親熟悉的臉,眼淚突然掉下來。他走過去,抱住父親,手臂圈得很緊,像怕父親消失一樣:“爸,我沒闖禍,我就是想回來看看你。”
父親愣了愣,手懸在半空,然后輕輕拍了拍他的后背:“傻孩子,想回來就回來,哭什么?”他的聲音里帶著哽咽,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像老樹根。
母親走過來,摸了摸林浩的臉,手是粗糙的,帶著灶上的熱氣:“浩子,是不是餓了?媽給你煮碗面,放兩個雞蛋。”她的手指撫過林浩的眼角,擦掉他的眼淚,“哭什么呀,回來就好。”
林浩看著母親眼角的皺紋,心里更加難受。他想起前世母親哭瞎的樣子,想起她摸摸索索找他的舊衣服,想起她喊著“浩子,你爸走了”,他的眼淚掉得更兇了。他抓住母親的手,放在自己臉上:“媽,我不餓,我就是想看看你。”
母親笑了,轉身往廚房走:“不餓也得吃,你明天還要走呢。”她的背影有點佝僂,像前世在地里干活的樣子。
林浩松開父親,走進廚房,幫母親燒火。灶臺上擺著個鋁鍋,里面裝著清水,正冒著熱氣。母親拿起面杖,揉著面團:“你小時候總把火弄滅,現在倒會了。”
林浩笑著說:“我學了。”其實,是前世在上海工地做飯練的。他蹲在灶前,往灶里添了把柴,火焰“呼”地竄起來,照得他的臉發紅。
父親走進來,手里拿著瓶白酒,放在灶臺上:“今天高興,喝兩口。”那是瓶廉價的白酒,瓶身上沾著灰塵,標簽都快掉了。前世,父親從來沒和他一起喝過酒,因為他總說“你還小,等你娶了媳婦再喝”。
林浩接過杯子,手在抖。他看著父親,父親的眼睛里帶著笑意,像前世他小時候考了滿分的樣子。林浩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白酒辣得他喉嚨發疼,卻比前世任何時候都好喝。
“爸,昨天周世雄是不是又來要債了?”林浩放下杯子,問。
父親的臉色沉了沉:“嗯,他說再不給就拆房子。”他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包煙,抽出一根,卻沒點燃,“我明天去賣血,湊點錢。”
林浩抓住父親的手,手很涼,像前世太平間里的溫度:“爸,不用賣血,我有辦法。”
父親疑惑地看著他:“你有什么辦法?”
林浩笑了,從布包里掏出那張皺巴巴的車票,撕了,扔進灶里。火焰吞噬了車票,紙灰飄起來,落在灶臺上:“我不去上海了,我留在家里,賺錢還債。”
父親愣了愣,然后笑了:“傻孩子,你能賺什么錢?”
林浩看著父親,眼睛里帶著堅定:“爸,相信我,我有辦法。”他想起前世在上海工地學到的手藝,想起前世見過的商機,想起1993年的江城,正在慢慢發展起來,他知道,只要抓住機會,就能改變命運。
母親端著面走進來,香味飄滿了廚房:“面好了,浩子,吃吧。”她把面放在林浩面前,碗里臥著兩個雞蛋,黃澄澄的,像太陽。
林浩拿起筷子,夾了一口面,面很燙,卻很軟,像母親的手。他抬頭看著父母,他們坐在他對面,笑著看著他,陽光從窗戶里照進來,照在他們臉上,像前世他夢寐以求的樣子。
他咬了一口雞蛋,蛋黃流出來,沾在嘴角。母親笑著幫他擦掉:“慢點兒吃,沒人跟你搶。”
林浩看著母親,又看看父親,心里發誓:“今生,我一定要讓你們過上好日子。”
窗外的風停了,薄霧散了,太陽升起來,照在院子里的豆角藤上,紫色的小花在陽光下開得更艷了。林浩摸了摸口袋里的照片,蘇曉梅的笑容,像太陽一樣,照進他的心里。
他知道,前世的悲劇結束了,今生,他要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