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羽驚霜 第六章 賬目

翌日清晨，朔風軍大營并未因昨日的勝利而顯得松弛。相反，一種無形的緊繃感彌漫在空氣中。士卒們操練的呼喝聲依舊響亮，但往來軍官們的臉上卻多了幾分凝重。

主帥大帳內，氣氛更是冷凝如鐵。

云驚鴻端坐主位，已換上一身干凈的戎裝，面具遮掩了所有疲憊，只余下一雙寒星般的眸子。下首左右，分別坐著監軍蕭雪臣和幾位朔風軍核心將領。

帳中央，幾名軍需官和文書吏跪在地上，頭埋得極低，身體微微發抖。他們面前，堆放著厚厚幾摞賬冊簿籍，如同沉默的罪證。

“蕭監軍奉旨督查軍務，厘清賬目。”云驚鴻的聲音打破沉寂，沒有一絲溫度，“今日起，便從糧秣、兵甲、餉銀三項開始。你等需全力配合，賬目、庫存，一一核對，不得有絲毫隱瞞疏漏。”

她說完，目光轉向蕭雪臣，做了個“請”的手勢：“監軍大人，請。”

蕭雪臣今日依舊是一身青衣，纖塵不染。他微微頷首，唇邊噙著慣有的淺淡笑意，眼神卻銳利如刀，緩緩掃過地上跪著的幾人。

“諸位不必驚慌。”他開口，聲音溫醇，卻讓那幾人抖得更厲害了些，“不過是例行公事。陛下關心邊軍將士，恐我等臣子有所疏失，虧待了這些為國流血的勇士。核對清楚，于國于軍，于你于我，都是好事。”

他語氣越是溫和，那股無形的壓力便越是沉重。

“便從去歲秋糧入庫開始吧。”蕭雪臣隨手拿起最上面一本賬冊，翻開。

核對開始了。

蕭雪臣帶來的戶部吏員顯然是此中老手，算盤打得噼啪作響，數字報得又快又準。他們不斷提出疑問：

“賬載去歲秋糧入庫八千石，為何庫房簽收單總計只有七千五百石？差額三百石，作何解釋？”“今春采購箭鏃三萬枚，賬目銀兩悉數支出，為何兵庫司記錄實際入庫僅兩萬六千枚？”“上月士卒餉銀發放名冊，與軍中在冊人員相差一百零三人。這一百零三人的空餉，進了誰的口袋？”

問題一個比一個尖銳，數字精準得可怕。軍需官們汗如雨下，支支吾吾，翻找著各種理由：路途損耗、庫房鼠患、兵器折損、人員臨時調動……

起初，云驚鴻還能穩坐一旁，面無表情地聽著。但越聽，她的心就越沉。這些虧空，這些漏洞，她并非全然不知。邊軍不易，朝廷撥付時有短缺，層層克扣幾乎是不成文的規矩。為了維持軍隊運轉，有些糊涂賬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可如今，這些遮羞布被蕭雪臣毫不留情地一條條扯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她看到麾下將領們臉上浮現出的屈辱和憤懣，也看到蕭雪臣帶來的人那毫不掩飾的輕蔑。

這已不僅僅是查賬，這是一場羞辱。對朔風軍，對她云驚鴻的羞辱。

蕭雪臣始終平靜地聽著，偶爾抬眼看一下面如寒霜的云驚鴻，手指輕輕敲著桌面，不置可否。

直到一名吏員核算兵甲損耗時，發出一聲明顯的嗤笑：“……斬馬刀報損八十柄？據卑職所知，去歲朔風軍并無大規模步戰，何來如此多的斬馬刀損耗？莫非是將士們拿它去劈柴了不成？”

這話語里的譏諷太過明顯，帳內一名性如烈火的虬髯將領再也忍不住，猛地一拍椅子扶手，豁然起身！

“放你娘的屁！老子們在前線拼死拼活，你們這些躲在京城里的蠹蟲，就知道拿著賬本胡說八道！刀是怎么壞的？是砍狄戎的骨頭砍卷刃的！是救你們這些窩囊廢的時候崩出口子的！你們……”

“張都尉！”云驚鴻厲聲喝止。

那張都尉滿臉漲紅，胸膛劇烈起伏，兀自不甘地瞪著那出言不遜的吏員。

蕭雪臣終于放下了手中的賬冊，目光淡淡掃過那虬髯將領，最后落在云驚鴻身上：“云將軍，治軍嚴謹，麾下果然……性情耿直。”

這話聽不出褒貶，卻讓云驚鴻的臉色更加難看。她冷冷看向先前那吏員：“核查便核查，出言不遜，擾亂軍心，依律當杖二十。拖出去！”

帳外立刻進來兩名親兵。

那吏員頓時慌了，看向蕭雪臣：“監軍大人……”

蕭雪臣擺了擺手，對云驚鴻微微一笑：“下人無知，口無遮攔，沖撞了將軍和諸位將士，是本官管教不嚴。看在他是初犯，也是為了公務，將軍可否給本官一個面子，饒他這次？”

他語氣謙和，將姿態放得極低。

云驚鴻盯著他看了片刻，終究不愿在此時徹底撕破臉，揮了揮手讓親兵退下。那吏員癱軟在地，連連磕頭謝恩。

經此一鬧，帳內氣氛更是僵到了極點。

蕭雪臣仿佛無事發生，重新拿起賬冊，語氣依舊平和：“賬目疏漏，看來確有不少。此事關乎國法軍紀，本官自會一一查明，據實上奏。至于空餉一事……”

他頓了頓，目光再次掃過地上跪著的軍需官：“那一百零三人的名額，既然領了餉銀，總該有去處。是某些人中飽私囊，還是……另有用處？比如，贍養撫恤一些‘不在冊’的英烈遺屬？”

他這話問得輕描淡寫，卻像一道驚雷，猛地炸響在云驚鴻耳邊！

她猛地抬頭，對上蕭雪臣那雙看似平靜，實則深不見底的眼睛。

他知道了什么？他是在暗示用空餉偷偷撫恤戰死者遺屬的事？還是……另有所指？比如，她那個“陣亡”的兄長云驚塵，是否也在這“空餉”名單之上？

一股寒意順著脊椎急速攀升。

蕭雪臣沒有等她回答，已然起身，拂了拂衣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

“今日便到此為止吧。賬冊本官帶回細看。云將軍，”他看向她，笑容意味深長，“‘賬目’要清晰，但有些‘賬’，或許比這些數字更重要。你說呢？”

他不等云驚鴻回應，便帶著屬下和賬冊，施施然走出了大帳。

留下帳內一片死寂，和云驚鴻驟然攥緊的雙拳。

他最后那句話，分明是意有所指。

他查的，從來就不只是明面上的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