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皇后的點頭示意下,朱元璋目光遲疑著,抬手讓吳桐繼續說下去。
結果,吳桐說出的第一句話,就讓所有人大吃一驚。
“陛下!”他如是說道:“微臣有辦法根除夢魘?!?/p>
一時間,滿座皆驚。
畢竟,太醫院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不下烈藥,不定鐵論。
霎時間,整座乾清宮內死寂一片,就連空氣仿佛都被凍結凝固。
“根除?”
朱元璋難以置信地打量著吳桐,搭在龍紋憑幾上的手背驟然青筋暴起,檀木隨即發出令人牙酸的咯吱聲。
馬皇后篦頭的動作也頓在半空,犀角梳齒間纏繞的銀絲在燭火下微微發顫。
王太醫的笏板鏘然墜地,老太醫伏地急呼:“陛下明鑒!吳院判年輕不懂規矩……”
“讓他說!”
朱元璋猛拍桌案,厲聲打斷王太醫的話,驚得老者頓時汗流浹背。
眼前青年這張陌生的面孔,漸漸與記憶中的故人重疊交錯。
朱元璋發狠似的低聲說道:“二十二年前,也有人曾對咱說,他能根除各路豪杰,進而定鼎天下,那人……”
朱元璋剩下的話突然梗在喉里,一時說不下去了,而吳桐清楚,他要說的那人,正是青田先生劉伯溫。
“微臣之法不需針灸,不用湯藥。”吳桐平靜說道:“只需給微臣一天時間準備,今夜定見分曉……”
“你真當咱是三歲小兒?那般好唬!”朱元璋怒極反笑,他瞪著一雙充滿血絲的眼睛,滿臉盡是毫不相信的表情。
馬皇后突然輕咳一聲,腕間佛珠擦過鎏金暖爐:“重八,且聽他說完?!?/p>
殿內死寂中,吳桐聽見毛驤的繡春刀正在簾外閃爍出暗淡的金光。他迎著老皇帝鷹隼般的視線,上前半步:“微臣只有一事相求,請圣上今夜移駕坤寧宮安寢?!?/p>
朱元璋看了眼身旁的馬皇后,點頭應允,而這時馬皇后問道:“你還需要多少人?準備什么東西?“
“銀作局銅匠能手十人;御用監畫師和織娘各二十人;另外,還需金吾衛藍朔樓和裴二郎今夜繼續鎮守宮門?!?/p>
吳桐合手,悄悄吞下喉間血腥氣,那是方才因緊張而咬破的舌根血:“今夜,微臣必讓陛下安枕無憂?!?/p>
“準!”
……
“你真是瘋了!”
迷蒙細雨中,一頂轎子徐徐走過空曠長街。
油布轎頂被雨點砸得噼啪作響,卻蓋不住轎廂內傳出的老者怒斥:“老夫家族青囊王氏行醫三百年!治個小小寒熱都不敢輕言根除二字,你倒要當起扁鵲再世了!”
吳桐騎在河西駒上,透過被風揚起的轎窗布簾,能清晰看見老者花白胡須上凝結的雨珠。
一滴寒水落下,點染在王太醫膝頭,老者注視著青年的面孔,眼神里滿是憤懣和憂慮。
“下官只是說……”
“只是說萬無一失!”王太醫出言打斷吳桐的話:“你可知今晨脈案?陛下寸口脈弦緊如刀,這乃是殺伐之氣郁結肝膽之象!”
吳桐點點頭,他壓低聲音:“所以才需要釜底抽薪,若繼續用遠志、酸棗仁這些溫補之藥……”
“溫補至少穩妥!”王太醫打開藥箱,從里面翻出本泛黃名冊,揮手一把扔出轎子。
名冊摔進吳桐懷里,老太醫注視著吳桐,反問道:“你可否想過,為何本該設立兩位的太醫院院判,卻只有我一人。直至你走馬上任后,才算補上第二位院判的缺兒?”
“下官不知……”
“那是因為在洪武八年,上任院判陳靜言,因進獻安神散致圣上夜驚,秋后斬首市曹!”
王太醫說這話時,眸光中閃爍著顫栗——老者又回想起,那日他在人潮中觀刑,直至鬼頭刀落下,陳靜言的眼底依然充斥著含冤的茫然。
吳桐聽罷王太醫的講述,他知道,即便此前如何不睦,王太醫也不愿自己就這么白白死在狂言之下。
“如果不能盡快結束這場夢魘,滅頂之災遲早會降臨在太醫院每個無辜者的頭上?!眳峭┠抗饩季迹麄冗^頭道:“今夜要除的,不只是圣上的夢魘,更是大明朝開國十五年來淤積的殺氣!”
當回到太醫院后,藍朔樓和阿扎提聽說了吳桐的承諾,都齊刷刷的倒抽了一口冷氣。
“王老太醫說得沒錯!”藍朔樓滿面驚恐:“瘋了!你果真是瘋了!”
就連一向歡喜的阿扎提也在此刻面露憂色,他緊了緊腰間的豹皮囊:“回戈壁灘也挺好……”
“現在說那么多也沒用。”吳桐注視著銅更漏,掐指算著時辰:“從現在開始,還有五個時辰可用,我必須抓緊時間了!”
藍朔樓聽罷,長嘆一口氣,他叉著腰問道:“說吧,我們該怎么幫你。”
看著眼前的二人,吳桐心里油然升起感動。
“謝……”
他話剛吐出一個字,就被阿扎提噎了回去:“阿達西,快說正事吧!時辰都像小鳥一樣飛走了!”
“原本,這兩份折子我是打算呈給圣上的,如今看來,倒是能直接拿來用?!闭f著,吳桐從腰間皮囊里抽出兩本奏折,分別遞進二人手里。
阿扎提好奇的打開奏折,看到里面赫然是一幅結構圖。
這幅圖通過三視圖的方式,詳細描繪了一個銅制器皿的樣貌,旁邊全是密密麻麻的標注,甚至連器皿厚度都寫的詳細至極。
他伸手粗略比量了一下,發覺這個器皿類似于僧人常用的缽盂,只是口徑略大,像個肚子圓滾滾的小銅盆。
“這是……”
他剛要發問,吳桐就開口說道:“記得那日酒酣,阿扎提你曾提及,你有過金屬鑄造經驗?”
“那當然!”一聽這話,阿扎提立馬起了勁:“買買提家族可是有十二家善金坊!我都待過!”
聽罷這話,吳桐心里踏實了不少,他交代道:“你現在執手令,馬上去大內銀作監,那里已有銅匠十人待命。統統交由你來指揮,務必要在今日日落時分前,鑄成此物!”
“好!”阿扎提用力點頭,大步走出門去,連傘都沒打。
“那我這個呢……這是個什么玩意?”這時,藍朔樓湊上前來,在他手里的奏折上,也畫著一幅結構圖。
這幅結構圖看起來是一面畫屏,整扇屏風的大小及用料,都標注得明明白白。
而其中最引人矚目的,是在屏風之上——畫著一只吳桐手繪的猛獸!
這只猛獸盤踞在亂石幽蘭間,生得猙獰可怖。豹身、象鼻、犀目、牛尾、虎足,儼然一只東拼西湊的“五不像”。
“先別管這是什么。”吳桐拍拍藍朔樓的肩膀:“你現在就去御用監,那里也有人候著,你一方面讓織娘加緊制作屏風,一方面讓畫師抄圖仿影,在屏風上描摹此獸!”
“哦……”
盡管聽得一頭霧水,藍朔樓依然快步走了出去。
看著二人遠去的背影,吳桐暗暗捏了把汗。
但愿一切順利……
坐在后面的王景仁長嘆一聲,他看著吳桐,恍惚間,竟依稀看到了當年自己年輕時的影子。
“夫太醫者,不僅醫人,更是醫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