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令月第二天一早就出了門。
趙嵐給她準備了幾間陪嫁鋪子,她打著巡店的名義出府,其實是趁機和燕宜碰面。
沒辦法,二人明面上還是死對頭的設定,如果突然變成可以互相串門親親熱熱的好姐妹,任誰看了都會起疑心。
沈令月坐在馬車里哈欠連天,心想還不如早點嫁進侯府,至少二人見面不用這么偷偷摸摸的。
到了鋪子里,她假裝問了掌柜幾句經營情況,就說要休息,去了后面專為主家準備的廂房。
又等了一會兒,燕宜從后門進來,二人順利匯合。
沈令月把賬本和“管家筆記”一股腦推到她面前,如同教導主任附體:“你快學,有不懂的就問我?!?/p>
然后她再回去問趙嵐——計劃通!
燕宜學習態度比她端正多了,加上她從小理科就好,對數字也敏感,很快就弄懂了這古代的記賬方式,一目十行,很是專注。
沈令月閑著無聊,一陣陣困意襲來,托著下巴打起了瞌睡。
直到手上一滑,她驀地驚醒,對上燕宜關切的神色,“昨晚沒睡好?”
沈令月也不瞞她,把鄭純筠的事說了,時而嘆氣,時而拍桌,義憤填膺。
燕宜聽得認真,雖然她并不認識鄭純筠,但女性天然的同理心讓她無法就這樣袖手旁觀,眼睜睜看著一個無辜少女走向絕境。
“我們該如何幫她?”
“我也不知道?!?/p>
沈令月蔫巴巴地趴在桌上,語氣澀然,“總不能勸她別嫁進令國公府了吧?!?/p>
不得不說,令國公府在輿論造勢、顛倒黑白方面很有一手,明明是顧源移情別戀,又不想背上悔婚的惡名,結果現在傳著傳著,就變成了鄭純筠明事理有大義,為了給戰死的世子顧凜延續香火,心甘情愿抱著牌位嫁進令國公府。
燕宜指間夾著細管紫毫筆,輕輕轉動。
“沒錯,鄭小姐已經被輿論架起來了,如果鄭家悔婚,那就是不愿意自家女兒嫁給一個死人——還是一個為國戰死的大英雄,百姓們的唾沫星子都能把鄭家大門給淹了?!?/p>
沈令月連連點頭,就是這個道理。
燕宜又道:“而且鄭家已經敗落,朝中無人,鄭純筠也需要這門婚事,換來對家族的庇護。”
古代官僚家族的階級滑落只在轉瞬之間,鄭純筠是受三從四德規訓長大的女子,她沒有任性的資本。
沈令月撇撇嘴:“指望男人靠得住,不如相信豬豬會上樹?!?/p>
令國公府根本沒有庇護到鄭純筠和鄭家,反而加速了她們的死亡。
燕宜突發奇想:“假如我們寫一封匿名信送去鄭家,提醒鄭純筠小心呢?”
說干就干,她拿過一張空白紙箋,思考了一會兒,很快寫下一份情真意切的“警告信”。
正要裝進信封,卻被沈令月攔住。
她微微蹙眉,帶了幾分不贊同的神色:“這樣會不會太冒險了?別忘了,咱們倆才是冒牌貨,萬一被人發現……”
她是想幫鄭純筠,但前提是要保證她和燕宜的安全。
“我的筆跡和原身不一樣,不會被認出來的。”
到了這時候,燕宜反而比她更堅定,“再說只是一封匿名信而已,至少這樣做,能讓我們心安一點。”
沈令月慢慢松開手,卻并不意外。
她就知道,只要讓燕宜知道鄭純筠的事,她就不可能無動于衷。
相識多年,她很清楚燕宜只是表面上看起來是個乖乖女,骨子里卻藏著一份罕見的俠義心腸。
否則她們也不會一路走到今天,成為彼此最重要的人。
信寫完了,新的問題又來了——如何送到鄭純筠手中?
燕宜在周家沒有可靠的親信,沈令月身邊倒是有青蟬和霜絮兩個,但這件事還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沈令月提議:“要不去路邊找個小孩,給他幾文錢跑一趟?”
電視劇里不都這么演嘛。
燕宜搖頭:“外面小孩可接近不了鄭家,而且這樣顯得很像惡作劇?!?/p>
最后還是沈令月靈光一閃,“半個月后令國公府就要辦喜宴了,我母親肯定會帶我去吃席,我找機會溜進新房,把信塞到她枕頭底下。”
古人大都迷信,成親當天收到這樣一封警告信,鄭純筠就是再天真,也該提起防備心了吧?
燕宜贊同這個主意,“好,到時候我們見機行事?!?/p>
沈令月伸了個懶腰,“這下我今晚就能睡個好覺了。”
燕宜調侃她嘴硬心軟,“還說我冒險,你明明也很擔心她啊?!?/p>
“那又不一樣?!鄙蛄钤抡裾裼性~,“燕燕在我心里才最重要!”
二人笑鬧了幾句,又一起研究賬本上看不懂的地方,中午叫掌柜送了一桌飯菜進來,邊吃邊聊,仿佛總有說不完的話。
吃飽喝足,沈令月拉著燕宜進了里間,要和她一起歇晌。
兩個人躺在床上,看著頭頂上方繡著精致紋樣的帳幔,沈令月伸出手,“到現在我還覺得像做夢一樣……”
“既來之則安之,快睡吧?!?/p>
燕宜把她的手塞回被子里,自己也閉上眼睛。
雖然已經回到周家,但她的日子并不好過。
只是這些就不必讓小月亮知道了,她現在只想安安穩穩睡一覺。
聽著身邊漸漸平緩下來的氣息,燕宜很快沉入睡夢中。
——她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里,她似乎在一處華美精巧的花園里,不遠處站著一對年輕男女,正緊緊依偎在一起,甜甜蜜蜜地賞著花。
女子小腹微隆,顯然已經有了身孕。
燕宜沒見過這兩個人,但她聽見路過的丫鬟喊他們二爺和二少夫人,聽見男子滿臉深情地喚她箏兒。
心念一轉,她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忽然騰空而起,越飛越高,逐漸看清了整座大宅的全貌,還有大門上高掛的“令國公府”匾額。
那兩個人,就是小月亮說的,令國公府二公子顧源,和他的新歡秦箏箏?
燕宜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夢到他們,但看這架勢,顧源和秦箏箏成親已經有半年多了。
那鄭純筠呢?她又在哪里?
腦中閃過這個念頭后,她的意識好像受到指引一般,朝著西北角“飛”了過去,一直到了一個偏遠幽靜,無人經過的小院。
穿墻而過,房間里被布置成了一處小佛堂。
蒲團上跪著一抹單薄背影,一身素衣,頭上光禿禿的什么都沒戴。
那背影太瘦了,寬大的衣衫空蕩蕩地掛在身上,仿佛一陣風就能吹折。
燕宜繞到女子面前,看到一張素白的消瘦面龐。
是鄭純筠。
她伶仃的指節上掛著一串佛珠,隨著她低聲念誦經文輕輕轉動著。
燕宜聽了一會兒,辨認出這是超度亡魂的《地藏經》。
佛堂里香煙繚繞,光線昏暗,只有幾盞燭火幽幽跳動著,將鄭純筠的影子投在墻上,拉得長長的,越發顯得凄苦而清冷。
燕宜知道她看不見自己,往前又走了幾步,意外看清她發絲間閃過的一抹白。
她不由怔住。
鄭純筠還不到二十歲,嫁進令國公府半年多,就已經被磋磨得生出白發了嗎?
她在這里過的是什么日子?
忽然響起敲門聲,一個老嬤嬤的身影投在窗紙上。
“世子夫人,今日的經文念完了嗎?該去老夫人院里伺候了。”
鄭純筠轉佛珠的動作一停,睜開眼睛。
那雙眼睛里只剩古井般的死寂。
“念完了,我這就去?!?/p>
她撐著蒲團慢慢起身,抬到一半又踉蹌著摔了下去。
燕宜下意識地伸手去扶,卻從鄭純筠的身體穿過,只抓了一團虛幻的空氣。
她只能眼看著鄭純筠歪倒在地上,眉頭緊蹙,臉色蒼白,似是在極力忍耐痛楚。
門外的老嬤嬤似乎等得不耐煩了,敲門聲音加重,最后索性直接闖了進來,見到鄭純筠倒在地上,反而冷哼。
“世子夫人,不是讓您跪在佛堂給世子誦經祈福嗎,怎的坐在地上偷懶?”
說罷便上前一步,用力拉起鄭純筠的胳膊,蠻橫地將她往外拖,絲毫沒有對主家的尊敬。
鄭純筠吃痛地掙扎,動作太大,裙擺被推搡著堆到腰間。
隔著白色中褲,燕宜都能看見膝蓋處透出的兩團烏青。
也不知道是跪了多少天,跪了多少時辰,才會留下如此深重的印記。
燕宜心底涌上深深的憤怒和悲傷。
她必須要做點什么……
下一秒,她眼前突然一黑,天色變幻,已經到了夜里。
令國公府四處點起了燈火,照得樹影朦朧,張牙舞爪地投在影壁墻上。
鄭純筠不知道被帶去了哪里,燕宜想找到她,只能漫無目的四下飄蕩。
突然,在花園一處僻靜的假山后面,她看到顧源,和一個獐頭鼠目的年輕男子在說話。
顧源手里拿著一個小紙包,神情冷漠。
“一會兒我會把藥下在酒里,等她昏迷之后,你就可以為所欲為了?!?/p>
那男子一身錦袍,身份似乎也不低,聞言露出猥瑣的壞笑。
“二表哥放心,我一定辦得妥妥當當?!?/p>
“便宜你了?!?/p>
顧源嫌棄地瞪他一眼,又仿佛自言自語般:“誰讓我答應了箏兒,今生只有她一個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