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趙高走出章臺宮時,趙高的里衣、朝服已經完全濕透,裘衣之下盡是粘黏滑膩的汗水。
趙高無心分辨那汗水究竟是被熱出來的還是被嚇出來的。
趙高只是回首仰望著高聳巍峨的章臺宮,輕聲喃喃:“允文允武如何?忠誠乖順又如何?”
“于陛下眼中,皆為禽獸!”
“隱宮宦者如何?當朝上卿又如何?”
“于豪強面前,仍是螻蟻!”
趙高生于秦國隱宮,少時為咸陽宮雜役,卻不甘于做一輩子雜役,便抓住為數不多的閑暇時間去學文識字打熬武藝,又在嬴政親政之前便將性命壓在了嬴政一方,終得嬴政看重,從一介雜役一步一步走到了郎中令之位!
趙高的生平堪稱勵志之典范,是縱觀整個時代都罕有的賤宦逆襲之旅,又可證嬴政掄才之胸懷,乃是世人傳誦的一段佳話。
但趙高卻不覺得這是一段佳話,趙高自己最清楚他走到今天這一步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又遭受了多少白眼和屈辱!
今日嬴政又一次赦免了趙高的死罪。
但在趙高看來,這并非是嬴政的恩德,而是趙高以性命下注追隨少年嬴政的回報,是趙高費盡心思阿諛諂媚數十年的成果!
這更是因為趙高武可拉強弓架戰車、文能修律法編教材,在當今大秦是難得的人才,背后又沒有家族勢力為憑,即便有心作亂也無力作亂,于嬴政而言實在是一條難得的好狗,嬴政輕易不舍得殺死趙高。
是的,在趙高看來,趙高即便已經位至上卿依舊只是嬴政的一條狗!
蒙恬即便是有可能協同扶蘇一起殺死了傳詔侍郎,嬴政依舊對其笑臉相迎、賜其錢財美酒。
他趙高拼盡全力賭上性命奮斗了一輩子,憑什么到頭來卻還是要搖尾乞憐!!!
深深的看了章臺宮許久,直至汗水被寒風吹的冰涼,趙高才決絕的轉身鉆進馬車。
一路疾馳入咸陽宮,趙高未曾通稟便直入麟趾殿書房,而后便看到一名身高七尺九寸(1.82米)、面若銀盤、鬢如刀裁、眉如墨畫的少年郎正坐在案幾后認認真真的提筆落墨。
趙高不自覺的露出笑容,用力踩踏地面傳出重重的腳步聲。
少年循聲回首,在看到趙高的第一時間便露出雀躍的笑容,趕忙起身拱手:“拜見夫子!”
這名與少年時期的嬴政長相頗為相似的少年郎,正是趙高的弟子、十八公子胡亥!
趙高也拱手還禮道:“見過公子。”
“公子的課業可已完成?”
胡亥臉上的笑容頓時就化作苦色:“夫子布置的課業越來越多了,弟子天剛亮時便開始用功,可直至現在都還未能完成。”
“好難啊!”
“真的好難啊!”
作業做不完!
根本做不完!
這個世界上為什么會有作業這么惡毒的存在啊啊啊!
趙高認真的說:“長公子年十四便已能明律法,又有余力可學儒,便是其他公子如公子這般年歲時亦已基本能明律法。”
“為師予公子的課業固然比之往昔更難些許,但這不過只是諸公子之慣例而已。”
“還望公子莫要畏難,而是當如陛下一般,迎難而上!”
能得當朝上卿為師的公子不過一掌之數,就連長公子扶蘇的夫子都只是無權無勢的博士淳于越而已,胡亥卻能得實權上卿郎中令趙高為師,便可見嬴政對幼子胡亥的偏愛。
但,嬴政的兒子太多了,他的可選項也太多了!
天下間罕有喜歡一事無成、蠢笨無知、無法無天、肥頭大耳之子的父親,嬴政亦然。
所以趙高必須抓緊對胡亥的教學,讓胡亥成長為一個至少是看起來乖巧懂事、聰明可愛、勤學刻苦,頗有幾分其父遺風卻又尊敬孺慕其父,又對其父沒有半點威脅的好孩子。
否則嬴政轉瞬間就會將他的寵愛投向公子榮祿等其他少年公子。
如此一來,趙高的夢想將徹底破滅,甚至無法守住胡亥夫子這個身份!
在趙高嫻熟的打壓技巧下,胡亥又羞又愧,趕忙伸出兩根手指捏在一起,認真的說:“還差一點點!”
“夫子布置的課業就只剩一點點了。”
“約莫再有兩個時辰,弟子必可完成!”
趙高斂去肅色,坐在胡亥身側,聲音溫和又耐心的說:“為師乃是依照公子所學布置的課業,公子理應能于日落之前盡數完成。”
“而今太陽將落,公子卻還有兩個時辰才能完成課業,公子可是有所阻滯乎?”
胡亥趕緊把竹簡放在趙高面前道:“夫子您看,此律曰:子盜父母,父母擅殺、刑、髡子及奴妾,不為公室告。”
“子女盜竊父母財物,父母殺傷、私刑、髡剃子女和奴妾的毛發,不屬于公室告,官府不受、不判。”
“然,這條律法卻有定:妻悍,夫毆治之,決其耳,若折肢指、膚體,問夫何論?當耐。”
“妻子兇悍,丈夫通過毆打傷害的方法來管教其妻,造成其妻耳朵、四肢或身體皮膚受傷,其夫便該被判處耐刑,這顯然是官府受、判的公室告。”
胡亥煩躁的撓了撓頭發,一雙大眼睛水汪汪的看著趙高發問:“二者同是家中事,同是一個家人先犯了錯,而后其他家人傷害了這個家人,為何二者一為非公室告,一為公室告?”
“難道只是因兇悍輕于盜竊乎?”
“然,兇悍的范圍是什么?盜竊、虐子、辱夫不為兇悍乎?”
“弟子著實無法理解,如此相似的兩種罪行為何處罰方式卻是天差地別!”
趙高沒有直接回答,而是笑盈盈的問:“公子可曾以此惑問陛下乎?”
會有父親厭惡兒子在自己工作繁忙的時候來打擾自己。
但哪有父親會厭惡閑暇時在兒子面前展示才華和力量?
作為最常陪侍嬴政的人,趙高很清楚嬴政什么時候繁忙什么時候閑暇,只要胡亥依趙高安排,在合適的時間拿著合適的問題去問嬴政,父子關系這不就越來越融洽了嘛!
胡亥搖了搖頭:“母妃言說,母妃勢弱無援,又久不得父皇恩寵,在宮中的處境本就已經頗為艱難。”
“因弟子近年時常主動去尋父皇,以至于宮中諸夫人皆孤立甚至是暗害母妃。”
“母妃教弟子日后少去尋父皇,以免母妃的處境愈發艱難。”
趙高心頭暗罵:無知愚婦,死不足惜!
趙高面上卻是笑的更溫和了幾分:“公子純孝,當得為君子也!”
“然,公子卻不知,于深宮之中,子乃母之憑也。”
“今公子備受陛下恩寵,胡夫人處境雖艱卻無大憂。”
“但若是公子與陛下疏離,胡夫人卻恐會有性命之憂也!”
頓了頓,趙高壓低聲音道:“公子當知,長公子扶蘇并不為陛下所喜,長公子扶蘇之母已逝十余載!”
胡亥頓時就緊張了起來:“夫子,弟子如何才能救母妃?”
趙高溫聲道:“公子勿憂,為師既為公子之師,自當護公子周全。”
“只是還請公子知,回護胡夫人之心是好,卻還當講究策略,方才能真正做到回護胡夫人性命!”
胡亥趕忙起身拱手:“拜謝夫子教誨!”
趙高撫須而笑:“孺子可教也!”
趙高心頭卻生出些許冷意。
他的學生很聽話,這很好。
但,他的學生只需要聽他一個人的話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