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陰陽怪氣的聲兒,一聽就是秦風。
幾個狗腿子吆喝著推開人群,清出條道來。
秦風腆著圓滾滾的肚子晃悠過來,油亮的臉上堆著假笑:“西門大官人打虎,看來是十拿九穩???敢不敢給自己押一注?贏了,白賺我秦某白花花的銀子,如何?”
他手一揮,身后小廝“哐當”把賭牌戳在地上。
西門慶掃了眼牌子,笑問:“這‘打死大蟲’的賠率呢?沒開?”
“噗哈哈!風大不怕閃了舌頭!”秦風笑得肚子直顫,綢衫扣子崩開一顆,汗珠子順著肥脖往下滾:“行!給你開!就賠……一賠十!怎么樣?可別死了都沒?;?!”
他算準了——西門慶單挑老虎純屬送死,就算走狗屎運同歸于盡,死人怎么要賭債?
人群的目光全聚在西門慶臉上。
鎖靈在神識里蹦跶:“廢柴!跟他賭!干!”
西門慶點頭:“賭了!”
他轉身指著那兩口快見底的箱子:“這里還剩五六百兩,就算五百!你接不接?”
秦風肉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這注碼……有點燙手。
西門慶催問:“怎么?慫了?”
秦風一咬牙:“賭!”
人群“嗡”地炸開鍋!這賭注足夠在陽谷買條街了!
按照賭局,西門慶被老虎吃了,銀錢自然歸秦風。
可若是西門慶贏了……秦風得賠出五千兩銀子,這可是一筆巨款!
旁邊小廝立刻“唰唰”寫好賭票。
寫到受益人時,西門慶突然按住他手:“名字不用寫我?!?/p>
秦風一愣,白眼一斜,冷哼道:“……寫誰?寫閻王爺?”
西門慶一指城墻根下窩棚里的災民,道:“若我僥幸殺死老虎,五千兩銀子,賠給這些災民,助他們重建家園就是?!?/p>
既然要“洗白”自己過往,賑災自然是最好的“洗白”辦法。
小廝唰唰寫下賭票,秦風當即派人搬走兩口大木箱。
西門慶對打虎之事早已胸有成竹,當下一笑道:“無妨,還請諸位鄉親做個見證?!?/p>
四周百姓都道:“對,我等都是見證!”
早有人尋來災民領頭人。
來人自稱曹里正,是金堤河畔五十里園村族長,他聞聽原委大驚,拱手替一千七百口村民,拜謝了西門慶,反復念叨著說愿英雄打虎平安歸來。
花錢買名聲?買命都得算值!
小廝麻溜改好賭票,秦風手下立刻把那兩口見底的箱子抬走,臨行前一轉身,皮笑肉不笑道:“常言道‘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秦某也恭祝大官人打虎——‘有去’便好,‘有回’就不必了,哈哈……”
西門慶心里早有主意,懶得啰唆:“口舌之利無用,有請眾鄉親做個見證!”
人群紛紛應和:“大伙兒都看著呢!”
這邊剛消停,管家劉伯牽著一頭瘦瘦的山羊,拎著個粗布褡褳走過來,老眼通紅:“大官人……景陽岡后頭咱家那處藥谷……人都跑光了。里頭還有幾間破木屋……總比露天強些,或能擋一擋大蟲?!?/p>
西門慶拍拍他肩,默不作聲牽過山羊,又把褡褳搭在肩頭。
剛要走,旁邊炊餅攤上,那黑矮漢子武植緊趕兩步,塞過來兩個熱乎的炊餅:“大官人……路上墊墊。我兄弟二郎若在……興許能上岡助你一臂之力……”他搖搖頭,說不下去。
西門慶看著這個實誠的矮漢,心里一熱,順手從手腕上擼下個金燦燦的大鐲子,“啪”地拍到炊餅攤板上:
“大郎!你這話我信!留著!”說完,牽羊扛叉,大步流星朝景陽岡走去。
日頭快沉到山脊下,把他影子在官道上拉成一道孤直的鋒芒。人群里,一個婦人忽然抽噎:“這渾人…往日恨得牙癢,今天倒像送自家兒郎上戰場…”
人群瞬間靜了,只有風卷著酒幌子在黃昏里“嘩嘩”響。
不知哪兒響起沙啞的竹板,有人高唱:
“西門郎,
闖山岡,
七分膽氣三分狂,
三錢良心七錢膽,
虎頭不落不還鄉!”
歌聲追著他的背影。西門慶腳下踉蹌了一下,旋即挺直腰桿,如同一柄孤劍沒入暮色更深處。
鎖靈在他腦子里拍巴掌:“嘖嘖!這悲情英雄的戲份兒,奧斯卡都該給你發個小金人兒!”
西門慶默然:“被你逼上梁山罷了?!?/p>
日頭擦著山邊往下溜的時候,西門慶鉆進了景陽岡的黑松林子。
抬頭看,枝丫把昏沉沉的天撕得七零八碎,風打著旋兒刮過樹梢,讓人有點眼暈。
爬了半晌,他停在一棵極其粗壯的老黑松前。這樹像把撐開的巨傘,四周都是些矮灌木,視野絕佳。
“就這兒!”他把山羊拴在樹下,繩子另一頭系牢實了,自己抱著鋼叉爬上一根結實的高枝,又把褡褳牢牢捆死樹杈子上。心里冷笑:“畜生,今兒讓你看看我的厲害!”
夜風帶著白日殘留的熱氣吹過。西門慶打開水袋喝了口,又掏出幾塊灰撲撲的鹽巴疙瘩,捏碎了撒到樹下。
山羊低頭,“沙沙”舔起鹽粒,越舔越躁動,鼻息越來越重。西門慶不緊不慢,隔一會兒就扔下去一塊。
山羊嗓子很快干得冒煙,扯著脖子“咩——咩——”叫起來,那腔調又尖又瘆人。
叫聲像塊石頭扔進死寂的水潭,在岡子上蕩出去老遠。
對餓極了的猛獸,這聲音就是開飯的搖鈴!
月亮升起來了,卻蒙著層血糊糊的毛邊。
時間一點點爬。岡子上死寂一片,只有風聲,夜梟幾聲瘆人的叫喚,和山羊變調干嚎。
西門慶手心里的汗就沒干過。黑暗中仿佛有無數雙冰冷的眼睛在盯著他。
“來吧!”他咬緊牙關,手不自覺摸向胸口的銅鎖,“囡囡,爹非得宰了它不可!”
又熬了不知多久,林子里連風都凝住了。
“咻——”
一陣極其輕微的風聲掠過耳畔!
樹下的山羊像是被雷劈中,猛地掙直了繩子,“咩嗷——!”一聲怪叫!
“來了!”西門慶頭皮一炸,全身肌肉繃緊!手上繩子猛地發力向上狂拽!
幾乎同時——
“嗷——嗚——?。?!”
一聲能把人魂震散的狂吼炸響!灌木“喀嚓嚓”爆裂!
腥風撲面!一頭牛犢大的黑影挾著萬鈞之力撲出!利爪撕裂空氣的爆鳴擦著西門慶頭皮掠過!
那黑影高高躍起,直撲被吊在半空的山羊!
“刺啦——!”
鋒銳的虎爪如同撕裂敗絮,山羊的肚子瞬間被剖開!滾燙的羊血混合著內臟“嘩啦”澆了虎頭一臉!
樹下,那畜生貪婪地舔舐著爪尖的鮮血和碎肉,銅鈴大的眼睛死死盯著半空的羊尸,涎水混著羊血從尖銳的獠牙間不斷滴落。
它暴躁地繞著樹干打轉,幾次人立撲抓,焦躁的咆哮聲震得樹葉簌簌掉落,卻始終差一點夠不到。
西門慶牢牢拽著繩子,心臟“咚咚”撞擊著胸腔。
羊尸在半空,老虎只能低頭撿拾吃點羊內臟。
“還吃,收你來啦!”
西門慶穩住身體,小心翼翼地打開褡褳,又掏出一個鼓囊囊的布包。解開外層厚棉布,里面是棉絮裹著的一個密封羊皮囊,再解開羊皮囊……
包裹得嚴嚴實實的褡褳里面,是三十來個凍得硬邦邦、拳頭大小的肉丸子!
借著血紅的月光,西門慶拿起一個肉丸子,奮力砸向老虎后臀。
老虎猛地側身閃過,警惕地嗅著那顆沾了土的肉丸子。濃重的血腥和肉香最終還是蓋過了懷疑。
它湊近舔了舔凍得冰涼的外層,猶豫片刻,喉頭滾動一下,“咕咚”吞了下去。
“好!快吃!多吃點!”樹上,西門慶眼底閃過一絲興奮,又是一個接一個肉丸子丟了下去。
那老虎起初只肯吃幾顆,但濃烈的誘惑實在難擋,后來每顆都只稍稍聞一聞,便迫不及待地囫圇吞下。
足足一炷香工夫,三十個凍硬肉丸全進了那血盆大口。
西門慶心提到嗓子眼,一狠心松開了手中的繩子!撲通一聲,山羊殘尸摔落在樹下。
餓虎哪里還忍得住,咆哮一聲撲上去,瘋狂撕咬啃食,骨頭嚼碎的“咔嚓”聲在寂靜的山林里格外清晰。
西門慶靠在樹干上,大口喘著粗氣,死盯著下面。
“時間……差不多了吧?”他默默算計。
“嗷嗚——?。。 ?/p>
突然!一聲與之前截然不同的、充滿痛苦的嘶吼從樹下爆發!
那兇獸猛地停止了撕咬,龐大身軀觸電般痙攣!銅鈴大眼珠暴突,瞳孔縮得像針尖,涎水和未消化的肉沫混合著血絲,大股大股從它不斷抽搐的牙縫中涌出!
“成了!”西門慶猛地攥緊拳頭,差點吼出來!
樹下瞬間化作血腥煉獄!
老虎瘋狂翻滾撲抓,堅如磐石的筋肉在皮下扭曲成詭異的形狀,骨節發出令人牙酸的爆裂聲!
它嚎叫著撞向大樹,樹干劇烈搖晃;它又像被無形大錘擊中,痛苦翻滾,利爪將巖石刮出刺眼火星!腹中不斷傳出“撲哧、噗呲”的悶響,仿佛有無數把鋒利的小刀正在它肚子里攪動穿刺!
這瘋狂的自殘不知持續了多久。
終于——
“呃——”
一聲微弱而絕望的嗚咽后,那龐大的虎軀猛地一僵!
小山般的身軀轟然倒塌,重重砸在腥臭的血泊與碎肉中,再無半點聲息。唯有猙獰的虎目依舊圓睜,殘留著死前無邊的恐懼與劇痛。
樹枝上,西門慶渾身汗濕,喉嚨里卻爆發出一陣壓抑不住的狂笑:
“哈哈哈……北極牛人的法子……真是絕了!”
他用的,正是他從一本講北極的書上看來的因紐特人捕獵妙招!
其實,他殺虎的辦法說來也簡單。
他曾經看過一本關于北極的書籍,書籍中詳細描述了因紐特人捕殺北極熊的方法——鯨須鋒銳且彈性極佳,因紐特人會把鯨須團在肉塊里冰凍住,一旦遇到北極熊便一塊塊遠遠拋過去投喂。
冰塊在熊腹中慢慢融化,鯨須驟然繃直,幾十根鯨須瞬間如標槍般刺穿熊腹……
西門慶扔給老虎的肉球,實際上也是冷凍好的肉球。
只不過,鯨須換成了大號針灸,這東西同樣鋒銳且彈性極佳。
西門慶本就是開生藥鋪的,庫房里長長短短、粗粗細細一大堆針灸。
至于冰塊嘛,西門慶號稱大官人,府中自有地下冰窖,去年冬天的大冰塊還存著半窖呢!
“小小老虎,拿捏,拿捏!”西門慶長出一口氣。
誰知樹下暗影里,虎尸的尾巴尖,竟微不可察的一顫,又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