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界村。
天光熨暖,日頭慢吞吞地升上屋脊,照得姜家小院暖意融融。
屋側那塊靈地不大,只一小彎,還沒種上苗子,卻是姜義如今照管得最勤的地兒。
此刻正蹲在泥邊,袖口挽到肘彎,清理地頭的雜草根須。
尋常地里,雜草鋤了能肥地。
可這靈地里頭,卻是圖個土質純粹。
一旁柳秀蓮在院邊的小石桌上忙活,將晨間拾來的落果細細切了,拌進雞食里,動作嫻熟。
院中空地,兩道身影正你來我往,拳腳對拆,風聲低鳴。
是姜曦和劉家那小子,又打起來了。
也不知是第幾百回,打得彼此都熟了。
劉家底子終究深厚。
那小子不過十歲年紀,個頭還未長開,可體內精滿已成,氣血如爐,筋骨如鐵,起落之間自有股沉穩(wěn)氣。
姜曦路數(shù)卻不同。
她氣息更充沛些,只是骨架還差了幾分,筋肉未練老實。
單論精氣,二人其實不相伯仲。
可實打實交起手來,姜曦卻常慢半拍。
出招遲、變招慢,招數(shù)是對的,架勢也不錯,卻總歸難落實處。
姜義蹲在地頭拔草,耳里聽得拳風呼呼響。
有時也抬頭望上一眼,卻不作聲。
心里其實明白得很。
自家丫頭練的那門“心靜功夫”,本就是劉莊主隨手傳的個小術兒。
根不正、源不遠。
練到如今能得個“靜”,已算是她性子里頭有點清明悟性。
可比起劉家那正經修性路數(shù),終歸差著不止一籌。
姜曦這一通拳打下來,卻并不覺暢快。
只覺招式路數(shù)被人摸了底,哪怕一招一式都使得利落,可打到后來,只剩下憋悶。
她皺了皺鼻子,收了拳勢,哼一聲,口中吐出兩個字:“無趣。”
不理劉子安,自顧自轉過小院,鉆進了后頭那片果林去尋果子解悶。
不過片刻,便又蹦蹦跳跳地回來,手里捧著三五枚果子。
果子青里透紅,頂上還掛著幾縷晨露,模樣討喜,就是還差些火候。
姜曦卻不在意,早就慣了這味。
她打小便曉得,自家這片果林子,果子是熟不得的。
今兒個你見它皮紅汁涌,明早一瞧,準只剩個干巴巴的果蒂,留在枝頭晃蕩。
初時她還納悶,去問爹娘,兩人只是笑,不作答。
去問大哥,姜明倒樂得順嘴扯,說是“山里的土地公公饞了嘴,趁夜來偷熟果子吃了。”
小丫頭起初還將信將疑,夜里半睜著眼偷偷守過一回。
也曾拿了幾顆果核埋到地里,求著土地公公別來偷她的那一顆。
可幾年下來,果子照舊熟不得,她也就懶得再問了。
這年頭,誰都忙,連神仙也嘴饞,那就讓他吃去吧。
反正她早學會了,想吃果子得趁早。
七分熟也好、八分熟也罷,只要甜壓得過酸,就趕緊摘下來。
起碼落進自己肚子里,省得被那“土地公”叼去。
姜曦湊到地頭,將一只果子往爹爹手里一塞,笑嘻嘻的模樣里帶著點小得意。
姜義一手泥,用臂彎夾了果子,低頭咬了一口。
果肉帶著點涼意,汁水清澀,卻生得靈氣足。
一口入喉,直沖腦門,像是被一瓢清水從天靈蓋淋了下來。
先前在靈地里折騰一上午的倦意,倒叫這口靈氣沖了個七七八八。
這醒神果,本是煉清心丹的好料,若是磨成漿熬了再服,自有規(guī)矩講究。
可直接嚼著吃,也不失為解乏的妙方。
院后那片果林,雖然不大,種的卻都不是凡物。
或提神,或養(yǎng)氣,或斂神安魂,皆有些門道。
有的一年一熟,時至即結,摘了就吃,沒什么講究;
有的三五年才冒一茬,等得人急,卻也最見靈性,得養(yǎng)得住、等得下;
還有些最怪的,只結一回,果子不掉不蔫,日頭底下越長越精,越養(yǎng)越兇。
似這般靈果樹,姜義早便叮囑過一家子,都別隨手糟踐了。
這時村道盡頭,遠遠走來一道身影。
步子邁得飛快,臉上壓不住的喜色仿佛怕人看不見似的,一路晃著就來了。
姜義一抬頭,看出是大兒姜明。
瞥了眼天色,日頭才爬到屋脊頭上,離晌午還早著。
這小子不是餓急了回來蹭飯,那便是有事。
當下把手在褲腿上抹了抹,抖掉指縫里的泥土,快步迎出幾步。
姜明一腳跨進院子,柳秀蓮正端著雞食往雞棚走,被他一把攔住。
人還沒站穩(wěn),嘴已經先跑了出來,眉眼全亮著,手里還晃著一張朱紅官碟:
“家里喜事!”
他喘口氣,像是巴不得讓全村人都聽見似的。
“剛送來的碟文,二弟在外頭立了功,得了大夫爵!”
話一落,院中登時靜了半拍。
姜義臉上的泥痕都擋不住那一抹笑意,眉頭舒展,眼角泛光。
柳秀蓮聽得小兒平安無事,原本繃得死緊的一張臉,這會兒也松了,像是一下卸了半副擔子。
眼圈微紅,卻一句話也沒說。
姜曦一懷果子抱得緊緊的,眨巴著眼站在一旁,一時沒聽懂,仰起頭小聲問:
“大夫……是個當官的么?”
姜明一樂,手往她懷里一探,挑了個最大的,邊啃邊笑道:
“得大夫爵,按律一家免徭役,年領俸米二百五十石,官田五頃,宅地五宅。”
他說得快,咬得更快,那果子還沒熟透,一口咬下去酸得他直哆嗦,卻還是不舍得松手。
說到這兒,姜明忽地頓了下,像是這才從喜訊里醒過神來。
他轉頭看向姜義,眼里閃著點試探的意思,語氣卻還輕著:
“爹……二弟的戶籍,如今是怎么個章程?”
這話一出,院里氣氛頓了頓。
得爵雖是喜事,可爵從何落、田宅落哪頭,全系在這一紙戶冊上頭。
可兩界村本就是流地,哪來的戶籍可言?
姜義聽了,沉吟一會兒:
“若沒記錯,當年是林教頭托了門路,給二郎掛了個‘就地占籍’,落在了隴山縣的戶冊上。”
他語氣不緊不慢,說得平平淡淡,眼里卻已經轉出了幾分思量。
照這說法,爵位若定了,那賜下來的田宅,多半便是落在隴山那邊。
那小子同隴山李家的姑娘……早先就露出些苗頭。
原本還有些惱,真要成親,在這村子里怕是不大方便。
倒不是怕路遠。
要緊的是,小兒自小入縣尉司,師長、同僚,多是軍伍里打過滾的。
李家那等門戶,來往的也多是穿靴著甲、言行有規(guī)的官宦門第。
這兩界村乃涼羌交界,官面上、軍伍里的人,總不便來此落腳。
如今倒好了。
田地宅邸都落了隴山,若這門親事真有了著落,蓋了新屋成親,倒也算雙喜臨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