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江市深秋的雨,總是帶著一股刺骨的陰冷,連綿不絕,像是要將這座繁華都市里所有的陰暗角落都沖刷出來,暴露在昏黃的路燈之下。上官凌澤站在錦江藝術學院那扇銹跡斑斑的鑄鐵大門外,雨水順著他的發梢滑落,浸濕了肩頭,他卻渾然不覺。他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與身后車水馬龍、霓虹閃爍的喧囂世界格格不入,所有的感知都聚焦在前方那片被雨幕籠罩、沉寂得過分的校園。
他手里緊緊攥著一部銀灰色的智能手機。冰冷的金屬外殼邊緣有些硌手,但那不是他的手機。是他哥哥上官凝噎失蹤前最后使用過的手機,警方在初步勘察后,作為“非關鍵證據”暫時交還給了家屬,畢竟里面除了那條發給他的詭異短信和那段令人毛骨悚然的視頻,再也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線索。
一周了。
哥哥上官凝噎,那個總是帶著溫和笑容、才華橫溢的油畫系高材生;他最好的哥們伊沢,性格爽朗的體育特長生;沉默寡言卻心思縝密的夜希澤;活潑開朗、熱愛音樂的樂凝沙;還有那位出身優渥、處事圓滑的學生會副**金立巖——五個人,就像被一只無形巨手從這個世界徹底抹去,在這所號稱管理嚴格的百年藝術學府里,消失得無影無蹤,沒有留下任何掙扎或離去的痕跡。
警方出動,搜遍了校園乃至整個錦江市的可能角落,調取了大量監控,詢問了無數相關人員,最終卻陷入僵局。所有的線索都在那棟老舊的學生宿舍樓附近詭異地中斷或變得模糊不清。學院的反應更是耐人尋味,高層領導出面,態度看似積極配合,實則更多的是在封鎖消息,壓制輿論,對外統一口徑稱為“離校未歸,原因正在調查”,私下里卻加強了安保,尤其是對那棟老宿舍樓的管控,仿佛那里藏著什么絕不能公之于眾的秘密。
然而,紙終究包不住火。關于錦藝老宿舍樓,尤其是那個禁忌房間606的恐怖傳聞,如同這秋雨中的霉菌,在壓抑的氛圍里瘋狂滋生,通過學生的口耳相傳和網絡匿名社區,描繪出一個光怪陸離、鬼影幢幢的世界。有人說那里曾是幾十年前一場大火的核心現場,燒死了整整一個宿舍的人,怨氣凝聚不散;有人說每逢夜深,就能聽到里面傳來隱隱的哭聲和爭吵聲;還有人信誓旦旦地說,那間宿舍的門牌號有時會變成血色,甚至……多出一層不存在的七樓。
上官凌澤原本對這些校園怪談嗤之以鼻,直到他看到了哥哥留下的最后信息。
他的指尖冰涼,幾乎有些僵硬地再次按亮了手中的手機屏幕。屏幕碎裂得像一張猙獰的蜘蛛網,但還能勉強操作。他無視那些不斷彈出的低電量警告,直接點開了那個唯一的、名為“備份”的視頻文件。錄制時間戳清晰地顯示著——哥哥他們失蹤的那天晚上,凌晨一點二十七分。
視頻開始就晃動得極其劇烈,伴隨著粗重得嚇人的喘息聲,像是在亡命奔跑。光線極其昏暗,只能依靠手機自帶閃光燈那束蒼白失真的光柱,勉強照亮前方一小片區域。鏡頭不時掃過斑駁脫落、滲出可疑污漬的墻壁,和老舊的、墨綠色油漆已經起皮剝落的墻圍子。環境噪點和電磁干擾的沙沙聲不絕于耳。
“……不行!回不去了!門……門從外面鎖死了!打不開!” 一個壓低的、因為極度恐懼而變調走音、帶著明顯哭腔的男聲尖叫道。上官凌澤的心臟猛地一抽,他聽出那是樂凝沙的聲音,那個總是陽光燦爛的男孩,此刻的聲音里充滿了絕望。
“別慌!冷靜點!找地方!找個空教室或者儲藏室躲起來!快!” 這是伊沢的聲音,他試圖保持鎮定,指揮若定,但那強壓下的顫抖和急促的呼吸,暴露了他同樣瀕臨崩潰的神經。
鏡頭猛地一旋,似乎是被奔跑的人下意識地對準了旁邊的一扇宿舍門。木門陳舊,油漆斑駁。門牌號在劇烈晃動和昏暗的光線下模糊了一瞬,但上官凌澤猛地暫停視頻,將畫面放大、再放大,用盡目力去分辨——那三個數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燙在他的視網膜上,帶著一種不祥的詛咒意味——
606。
就在這時,視頻里毫無征兆地插入了一種極其怪異、令人頭皮發麻的聲響——嘶啦……嘶啦……像是用長而尖的指甲在粗糙的水泥地上用力地、緩慢地刮擦,聲音刺耳。在這令人牙酸的噪音背景里,又混雜著一種濕漉漉的、沉重的、有節奏的拖拽聲,像是某種體量不小、形態臃腫的東西正被人或別的什么在地上拉著走。這聲音初時隱約,卻由遠及近,速度奇快!
“它來了!又來了!追上來了!啊——!” 夜希澤的驚叫聲陡然炸響,充滿了純粹的、不加掩飾的駭異,但叫聲剛到一半,就像是被人猛地扼住了喉嚨,驟然變成了某種被強行捂住口鼻后發出的、窒息般的嗚咽和掙扎聲。
視頻畫面隨之瘋狂地天旋地轉,顯然是手持手機的人受到了猛烈襲擊或驚嚇脫手。手機重重地撞擊在什么物體上(也許是墻壁或地面),發出一聲悶響。然后鏡頭朝上,定格了。畫面變得穩定,卻也因此更加局限和詭異。視野中只能看到一小片骯臟的、墻皮剝落的天花板,角落里掛著厚厚的、灰黑色的蜘蛛網,還有一個應該是聲控感應的老式白熾燈管,接觸極其不良,正在以一種瘋狂的速度忽明忽滅,發出持續而煩亂的“滋滋”電流聲,將這狹窄的空間照得忽亮忽暗,光影詭譎。
然后,就在那明滅不定的慘白光線中,一個極其緩慢、僵硬、每一步都像是用盡全身力氣的的身影,一步一步地,挪入了鏡頭那有限的視野邊緣。
看不清上半身,只能看到腰部以下。
穿著一種極其老舊的、洗得發白甚至有些透明的藍色化纖校服褲子,樣式是幾十年前的那種,褲腿寬松,卻異常筆挺,沒有一絲褶皺。褲腿下面,是一雙黑色的、老式布鞋,鞋幫和鞋底沾滿了已經干涸板結的泥污和一些深色的、難以辨認的污漬。
那雙腳,就停在了鏡頭前,一動不動。
視頻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只有那盞瘋癲閃爍的燈管發出的“滋滋”電流聲,以及窗外隱約傳來的、被無限放大的風雨嗚咽聲。
幾秒后,或許更久。一個冰冷、僵硬、毫無任何起伏和人類情感,像是從生銹的鐵皮管里一點點擠壓出來的聲音,緩緩地、一字一頓地響起,每一個音節都帶著滲入骨髓的寒意和一種非人的質感:
“606……禁止……夜歸……”
“違者……留宿……”
“留宿”兩個字尾音被拖得長長的,帶著一種空洞的回響,仿佛來自很深的地底。
聲音到此,戛然而止。
視頻也徹底結束,屏幕瞬間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上官凌澤猛地喘了一口氣,這才發現自己剛才竟然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得他肋骨生疼。一股寒意從尾椎骨沿著脊柱急速攀升,瞬間席卷了全身,讓他如墜冰窟。
這不是惡作劇!絕不是!
那視頻里傳遞出的恐懼,真實、濃烈、幾乎要溢出屏幕,將他徹底淹沒。哥哥他們的驚慌失措,樂凝沙的崩潰,伊沢強裝的鎮定,夜希澤被中斷的慘叫……還有最后那個穿著舊校服的身影,那個冰冷得不似活物的聲音……這一切都指向一個令人戰栗的事實——他們遭遇了超越常理、無法理解的恐怖存在!
他強迫自己深呼吸,冰冷的空氣涌入肺葉,試圖壓下那陣劇烈的生理性戰栗。除了視頻,哥哥的手機里最后一條發出的是給他的短信,時間在視頻錄制之前幾分鐘。內容只有沒頭沒尾、語序混亂的一句:
“凌澤……畫室……七樓……他們不存在……千萬別來……”
“千萬別來”?
上官凌澤死死盯著那四個字,拳頭不由自主地攥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帶來一絲尖銳的痛感,才讓他稍微從那種冰寒的恐懼中掙脫出來。
哥哥在最后時刻,自身難保的關頭,還在警告他不要靠近。
警方和學院領導對這條短信的解釋是“極度恐懼和精神壓力下的胡言亂語”、“缺乏邏輯和事實依據”。他們強調,錦藝的老宿舍樓,所有建筑圖紙和現實結構都明確顯示只有六層,根本不存在所謂的“七樓”。而“他們”和“不存在”,更是無法理解的詞匯組合。
但上官凌澤了解哥哥,上官凝噎或許會害怕,但絕不是精神脆弱、輕易胡言亂語的人。這條短信,連同那個詭異的視頻,是他哥哥在極端危險下,拼盡全力留下的最后線索和警告!它們直指一個核心——那間傳聞中的鬼宿舍606,以及其背后可能隱藏的、更駭人的秘密。
雨越下越大了,豆大的雨點砸在傘面上,噼啪作響,整個世界都籠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中。上官凌澤抬起頭,任由冰冷的雨絲濺在臉上,試圖讓混亂沸騰的大腦冷靜下來。目光穿過雨幕,死死盯住校園深處那棟在灰暗天光下更顯陰沉破敗的老宿舍樓輪廓,前所未有的堅定取代了最初的恐懼和慌亂。
恐懼嗎?
當然恐懼。那視頻里的內容足以讓任何正常人毛骨悚然,連夜噩夢,恨不能立刻遠離這所有著鬧鬼傳聞的學院。
但是,那是他哥哥!是從小到大護著他、兄弟感情極深的哥哥上官凝噎!還有伊沢哥、希澤哥、凝沙他們……五條鮮活的人命,絕不能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消失在那棟鬼氣森森的舊樓里,成為又一樁懸案或者校園傳說里模糊的背景注腳!
警方受阻于常規手段和缺乏證據,學校高層刻意隱瞞,流言止于表面和恐懼。
那么,真相,就由他自己來親手揭開!
他要知道,606宿舍里到底藏著什么鬼魅?那個“鬼寢室長”究竟是什么東西?哥哥短信里提到的“不存在的老師”、“消失的校務處主任”、以及那“突然出現的七樓”……這些光怪陸離的傳聞背后,到底纏繞著怎樣驚人的秘密?
還有,“他們”是誰?為什么“不存在”?
無數的疑問像藤蔓一樣纏繞著他的心臟,越收越緊,帶來一種窒息的緊迫感。
他掏出自己的手機,無視屏幕上十幾個來自家里和親戚的未接來電,快速翻動著通訊錄,找到了三個名字,編輯了一條簡短卻足以引起他們注意的群發消息:
“我哥出事了,在錦藝。疑點很多,學校有鬼。我要進去查清楚,需要幫忙。速來。”
信息發出,收件人分別是:東方雨澤、夜天宇、祝噎。
東方雨澤,他高中時代的學霸同桌,邏輯思維強悍,觀察力驚人,對神秘學和超自然現象有著近乎偏執的研究興趣,家里似乎還收藏著不少稀奇古怪的古籍和“民俗資料”。
夜天宇,體校生,性格直率,膽大包天,力氣異于常人,而且……用他自己的話說,“八字硬,火氣旺,從小就沒見過什么臟東西”,或許能充當可靠的武力(或者說陽氣)支援。
祝噎,電腦天才,黑客技術高超,性格有些宅和悶騷,但極其重義氣,擅長從網絡海洋和官方系統中挖掘出那些被刻意隱藏的信息。
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可能也最愿意幫助他的三個人。
幾乎是在消息發出的瞬間,他的手機就震動了起來。
第一個回復的是祝噎,言簡意賅:“地址。需要什么設備?防火墻級別?” 典型的祝噎式風格,直接切入技術核心。
接著是夜天宇的電話直接打了過來,上官凌澤剛接起,那邊就傳來大嗓門:“澤哥?!凝噎哥怎么了?錦藝?就那個鬧鬼的破學校?媽的!等著!我馬上收拾東西過來!倒要看看是什么玩意兒在作妖!” 背景音里傳來乒乓作響的聲音,似乎已經在急吼吼地找家伙了。
最后是東方雨澤的回復,稍遲了幾分鐘,卻帶著他一貫的冷靜和深度:“凌澤,收到。具體情況見面詳談。錦江藝術學院的水很深,我查過一些資料,它的歷史和一些‘非正常事件’有關聯。務必等我們到了再行動,不要單獨冒險。”
朋友的迅速回應讓上官凌澤冰冷的心底注入了一絲暖意和力量。他不是一個人。
就在這時,一輛出租車悄無聲息地停在了他身后不遠處的路邊。車門打開,一把黑色的雨傘率先撐開,然后一個身影鉆了出來。
那人身材略顯清瘦單薄,穿著一身簡單的黑色運動服,帽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只露出線條緊繃的下頜和略顯蒼白的嘴唇。他/她背著一個黑色的雙肩包,步伐很快卻異常沉穩,徑直朝著上官凌澤走來。
上官凌澤警覺地轉過身,看向這個明顯沖著自己來的不速之客。
那人在他面前站定,微微抬起了傘沿。
傘下是一張異常年輕俊秀的臉龐,皮膚白皙,鼻梁挺直,但眉眼間卻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憂慮和疲憊,尤其是那雙眼睛,清澈卻帶著紅血絲,眼神銳利而堅定,甚至有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看上去年紀似乎比上官凌澤還要小一點。
“上官凌澤?” 來人的聲音響起,聲線刻意壓得有些低,略顯中性,但仔細聽,能辨出一絲難以完全掩飾的柔潤。
“你是?” 上官凌澤皺眉,確認自己并不認識這個人。
“樂凝溪。” 來人吐出三個字,目光緊緊鎖住上官凌澤,“樂凝沙,是我弟弟。”
上官凌澤瞳孔微縮。樂凝沙的哥哥?他怎么……
樂凝溪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語速很快地繼續說道:“我知道我弟弟和你哥哥一起失蹤了。我收到了小沙最后發給我的一條加密信息,比給你的那條更……混亂,但提到了606和一個‘穿舊衣服的看門人’。我還知道,你打算進去調查。”
她(上官凌澤此刻并未意識到對方的真實性別)從口袋里掏出一部手機,快速操作了幾下,調出一張照片,屏幕上是一張電子學生證的信息頁,照片上的人正是眼前這張俊秀的臉,姓名欄寫著:樂凝溪,專業:聲樂系,入學年份比他們早一年。
“我是錦藝的學生,休學了一年,剛復學。我有正當身份可以進出校園和宿舍區。” 樂凝溪的目光銳利,“你們需要這樣一個內應。而且,找我弟弟,我必須親自參與。我知道一些關于那棟老宿舍樓的……別的傳聞,官方檔案里沒有的。”
上官凌澤心中飛快權衡。樂凝溪的出現雖然意外,但他提供的身份和信息確實極具價值。多一個了解內部情況、尤其是同樣以尋找親人為目標的盟友,成功率無疑會大增。而且,他眼底那份深切的焦慮和決絕,不像作假。
“為什么找我?” 上官凌澤沉聲問,最后一道謹慎。
“因為我查過,上官凝噎的弟弟,上官凌澤,不是會輕易放棄的人。而且,你剛才群發消息的那三個人,東方家和夜家,在某些圈子里有點特殊的名聲,祝家是技術保障。你們這個組合,比我自己盲目尋找更有希望。” 樂凝溪的回答直接而冷靜,顯然做足了功課。
上官凌澤沉默了片刻,終于伸出手:“好。一起。”
樂凝溪頓了頓,也伸出手與他快速一握。她的手冰涼,且異常用力。
就在兩手接觸的瞬間,上官凌澤的心跳莫名漏跳了一拍,一股極其微弱、卻異常熟悉的悸動感,毫無征兆地從血脈深處掠過,快得抓不住痕跡。他下意識地多看了樂凝溪一眼,對方卻已經抽回手,重新壓低了帽檐,仿佛剛才那瞬間的異樣只是他的錯覺。
“他們大概什么時候到?” 樂凝溪看向校門外的大路,問道。
“很快。”上官凌澤回答,目光再次投向那棟陰森的老宿舍樓。
雨幕之中,那棟樓的輪廓似乎更加模糊了,像一頭沉默的、擇人而噬的怪獸,靜靜地等待著他們的自投羅網。
上官凌澤深吸一口氣,將那絲莫名的悸動壓回心底。尋找哥哥的執念,如同熊熊燃燒的火焰,驅散了周遭的陰冷和心底最后的猶豫。他甚至能感覺到,命運的齒輪,似乎從哥哥失蹤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開始緩緩轉動,將他,以及他身邊的人,無可抗拒地卷向那個充滿未知與恐怖的漩渦中心。
錦江藝術學院……
606宿舍……
我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