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房的銅鐘敲響第四下時,周藏岳正將最后一簍曬干的側柏葉搬進儲藏室。晨霧從窗縫鉆進來,在陽光下凝成細小的光點,落在他沾著藥粉的指尖。昨夜新熬的百草凈化丹還在陶盤中晾著,淺灰色的藥粉透著草木的清苦,與炭盆里未熄的炭火暖意交織,在空氣中漫出淡淡的藥香。
“三日足矣,再曬藥性就燥了。“ 二長老抱著酒葫蘆躺在搖椅上,晨光透過他花白的胡須。他腳邊的青焰爐正咕嘟作響,里面燉著用來淬藥的靈泉,水面泛著細密的泡沫,靈氣隨著沸騰的水汽微微蒸騰。周藏岳應了聲,搬來松木添進爐底,火焰舔舐著爐壁,發出細微的噼啪聲,他盯著跳動的火苗,指尖不自覺地跟著捻動 。這是練太極八卦掌時捻拳的起手式,拇指與食指相扣成環,其余三指自然舒展,像握著無形的藥碾。
最近總這樣,煉丹時會想起步法的虛實轉換,練拳時又會琢磨靈氣在丹爐中的流轉,兩種技藝像藤蔓般在心里纏在了一起。處理藥材的間隙,他瞥見窗外的藥田。五長老正帶著幾名弟子巡視,其中穿錦緞弟子服的少年格外顯眼 ,是李二柱。他腰間掛著新賜的雙魚玉佩,正意氣風發地指點著什么,陽光照在他身上,連影子都透著得意。周藏岳低下頭繼續碾藥,石碾子轉動的吱呀聲里,隱約傳來五長老的夸贊:“…… 雙靈根就是不一樣,淬體三重的靈氣都快凝成實質了,比某些五靈根強百倍,這才是我七玄門的未來…………”
“哼,花架子。” 二長老不知何時醒了,往嘴里灌著酒。“昔年滄浪劍宗的蕭天逸,十二歲通曉劍意,十五歲煉氣有成。如今墳頭柏樹都長成林了。” 他忽然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層層打開后露出泛黃的丹方,“這是淬體丹的丹方,你偷偷練,別讓那幾個老東西知道。” 丹方邊角已經磨損,上面的字跡卻蒼勁有力,標注著每種靈草的配伍比例和火候控制,末尾還有幾行小字批注:“靈草需露水滋養,丹成忌喧嘩,靜則純,躁則廢。”
周藏岳展開丹方,上面的靈草名錄讓他心頭一跳。其中五味都是稀有藥材,尋常弟子連見都見不到。二長老打了個酒嗝,帶著酒氣的聲音壓低了些:“后山亂石溝有幾株老藥,半夜去采,露水重的時候藥性最足。” 他拍了拍周藏岳的肩膀,掌心的老繭蹭過布料,“資質好不如活得久,懂嗎?靈氣再強,沒了命也是空談。”
陽光透過窗欞照在二長老臉上,他渾濁的眼睛里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正午驕陽炙烤著藥圃,龍膽草蔫蔫垂下紫穗。李二柱興沖沖地闖進丹房。他新做的云紋靴子踩在青磚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手里捧著個精致的玉盒:“藏岳你看!五長老賞的聚氣丹,一粒能抵三天苦修!” 他倒出一粒琥珀色的丹藥,靈氣在陽光下流轉,藥香濃郁得有些嗆人。周藏岳接過丹藥,指尖傳來溫潤的觸感,靈氣順著指縫微微滲進來,帶著幾分急于求成的燥意。他忽然想起昨夜練拳時,上官靜媛說的 “力過剛則易折”,心里不知怎的泛起一絲異樣。
李二柱沒察覺他的走神,自顧自地說:“五長老說我年底就能到淬體四重,明年就送我去太虛宗深造!” 他拍著周藏岳的后背,力道確實比以前大了不少,“等我成了仙師,就回來拉你一把,總比在這破丹房搗藥強。” 周藏岳笑了笑沒說話。
等李二柱離開,周藏岳把聚氣丹收好,繼續處理藥材。將曬干的紫云芝切成薄片時,他試著用練拳時的吐納法調整呼吸,吸氣沉肩,呼氣松腰,發現靈氣在指尖流動得格外順暢,刀刃下的藥片薄如蟬翼,均勻得不可思議。二長老瞇著眼睛看了半晌,沒說話,只是多往爐里添了塊上好的松木,火焰頓時變得更加穩定,青藍色的火苗安靜地舔舐著爐壁。
夜幕像墨汁般暈染開時,周藏岳揣著丹方溜出了丹房。月光灑在石板路上,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他貼著墻根疾行,巡邏隊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他貍貓般滾入忍冬花叢,沾露藤蔓拂過顴骨。借著百變游云步的走位,腳尖點著花叢邊緣的空隙,身形游魚般悄無聲息地繞到后山。沿途的草木掛著露水,沾濕了他的褲腳,冰涼的觸感卻讓他更加清醒,每個腳步都踩在記憶中的安全路線上。這正是上官靜媛傳授的百變游云步精要:“勁蓄足掌,借地勢回彈,若露珠滾荷不碎。“
山洞里的火把忽明忽暗,上官靜媛正對著巖壁練習拳術。她穿著緊身的練功服,每一拳打出都帶著破空聲。聽到腳步聲,她收拳轉身,掌心還冒著細密的汗珠:“來了?今天練步法,去溪邊。” 她的傷口已經初步穩定了,在火光下若隱若現,卻絲毫不影響動作的靈活。
山谷里的溪流在月光下泛著銀光,偶爾有魚群游過,攪碎水面的倒影。上官靜媛踩著溪中的石塊往來穿梭,裙擺掃過水面,只激起細碎的漣漪:“百變游云步的要訣,是借天地之力。你看這水流,遇到阻力就繞開,卻始終朝著一個方向。” 她忽然腳下一滑,看似要摔倒,身形卻借著慣性旋身躍起,穩穩落在對岸的礁石上。
周藏岳跟著下水,冰涼的溪水沒過腳踝。他模仿著上官靜媛的步法,踩著晃動的卵石移動,剛開始總踩不穩,溪水灌進鞋里,冰涼刺骨。但練著練著,丹田處忽然泛起一陣暖意,靈氣順著經脈緩緩流淌到足底,像有層看不見的墊子托著腳步,不知不覺間竟穩了許多。。
“咦?” 上官靜媛挑了挑眉,“你的節奏變了,這么快就跟步法合上了。” 她撿起塊石子扔過來,“接招!” 周藏岳下意識側身,腳步順著水流的方向滑出半步,恰好避開石子,動作行云流水,連自己都愣了愣。
練到后半夜,露水打濕了頭發,周藏岳坐在溪邊休息。上官靜媛遞來干糧,他咬著麥餅,忽然想起白天煉丹時的情景:“我好像沒特意練靈力,可靈氣好像能在丹田凝聚更久了。” 他伸出手掌,指尖縈繞著淡淡的靈氣光暈,比半個月前明顯濃郁了許多。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周藏岳悄悄潛回丹房。二長老還在搖椅上打盹,嘴角掛著酒漬,青焰爐上的靈泉已經燉好,散發出淡淡的藥香。
“嗯?” 二長老猛地睜開眼,銳利的目光掃過來,“你小子…… 靈氣怎么穩了這么久?” 他伸手搭上周藏岳的手腕,指尖的老繭貼著脈搏,忽然 “咦” 了一聲,“你沒嗑聚氣丹?” 周藏岳也愣住了。他從沒刻意修煉靈氣,怎么會…… 忽然想起昨夜溪邊的暖意,想起煉丹時不自覺的吐納,那些被他忽略的細節。
“運氣好…… 可能是藥材靈氣足。” 周藏岳含糊道,心里卻掀起了驚濤駭浪。他看著自己的手掌,這雙手既握過藥碾也捏過拳頭,兩種看似不相干的技藝,竟在不知不覺中融合貫通。
“鬼話連篇!“二長老狐疑地打量著他,狂灌了兩口酒,好像做了一個晦澀艱深決定:“也好,笨鳥先飛總比好高騖遠強。” 他從爐里舀出一勺靈泉,泉水在勺中泛著靈氣光暈,“用這個淬藥,煉一爐淬體丹試試,火候自己把握。”
“記牢!火是丹魂,勁為火魄!”又叮囑了一句。
接下來的日子,周藏岳的生活變得更加規律。白天在丹房處理藥材、練習煉丹,指尖的靈氣越來越精純,連烘干藥材的火候都能精準控制到分毫;晚上投入耳房對著五行草反復運轉密文,既要催生靈草滋長,又要汲取其中蘊藏的五行靈氣;待到子夜時分,他便潛入“三人洞”練拳,太極八卦掌越來越沉穩,百變游云步在亂石灘上如履平地,即使閉著眼也能避開尖銳的石棱。
兩種修行看似割裂,卻在他體內奇妙地融合 。煉丹時的專注讓他沉心,練拳時的發力讓他明勁,丹田的靈氣像泉眼,在不知不覺中要噴薄而出。
深夜的山洞里,他第一次嘗試用拳術的發力方式煉丹。青焰在爐中跳動,隨著他的呼吸起伏,吸氣時火勢轉弱,呼氣時火焰轉強,靈氣順著經脈流轉到指尖,再注入丹爐。七種靈草按順序投入,火候不急不躁,恰好卡在每種藥材的最佳煉化點 。 側柏葉需青焰初燃時投入,紫云芝要等爐火轉白時加入,五行草則需靈氣均勻包裹。當爐蓋打開時,三粒暗黃色的淬體丹滾出,表面雖不光滑,卻透著溫潤的光澤,靈氣流轉平穩,沒有絲毫燥氣。
“連練武的都能吃。” 上官靜媛拿起一粒,放在鼻尖輕嗅,“沒有修仙者丹藥的霸道,反而像溫水燉湯,潤物細無聲。” 她試著運轉內力吸收,驚訝地發現丹藥靈氣竟能順著經脈自然流淌,滋養著之前練拳留下的暗傷,這種溫和的藥性是七玄門丹藥從未有過的。
周藏岳看著丹藥,忽然想起二長老的話:“資質好不如活得久。” 或許自己這無靈根,反倒因禍得福,能走出一條別人走不了的路。他將丹藥小心收好,藏在山洞的暗格里,那里已經整齊地擺著三排丹藥,從最初青澀的百草凈化丹,到如今初步小成的淬體丹,每一粒都刻著他的成長軌跡。
這天傍晚,五長老帶著李二柱來丹房取藥。李二柱的氣息比上次更加渾厚,走路都帶著風,看到周藏岳時,得意地挺了挺胸:“藏岳,我淬體三重了!五長老說我是七玄門百年不遇的奇才!” 他故意釋放出靈氣威壓,丹房里的藥草都微微顫動,帶著炫耀的意味。
五長老捻著胡須,瞥了眼周藏岳:“藏岳啊,不是我說你,五靈根就別折騰煉丹了,去外門當個雜役頭領也不錯。” 他拿起剛煉好的聚氣丹,遞給李二柱,“快服下修煉,爭取下月突破到淬體三重巔峰,到時候讓龍玄上人親自指點你。” 周藏岳低頭繼續碾藥,石碾子轉動的聲音很穩,仿佛沒聽到他們的對話。
二長老躺在搖椅上喝酒,葫蘆口的酒液滴在地上,誰也沒注意他額頭抹若有若無的皺了一下。夜深人靜時,周藏岳照例去山谷練拳。月光透過松林灑下,在地上織成銀網,他的身影在樹影間穿梭,拳風帶起的松針在空中打著旋,步法踏過的地面,只留下淺淺的腳印。丹田的靈氣隨著拳腳開合自然流轉,既不像修仙者那樣刻意催谷,也不像武人那樣硬練氣血,而是像呼吸般自然,每一次吐納都在積累。
“差不多該休息了。” 上官靜媛看了看天色,東方已泛起微光,“明天還要煉丹,別太累。” 周藏岳收拳站定,額角的汗珠順著臉頰滑落,滴在地上瞬間被靈氣蒸干。他望著天邊的啟明星,忽然覺得丹田像個裝滿水的陶罐,雖然還沒滿,卻已沉甸甸的,里面裝著的不是靈氣,還有日夜積累的耐心與堅韌。
回到丹房時,二長老還沒睡,正對著藥田發呆,月光灑在他身上,讓他看起來蒼老了許多。見周藏岳回來,他扔過來個油紙包:“這是凝神草,熬夜練丹傷神,泡水喝。” 紙包里的凝神草帶著清冽的香氣,葉片上還沾著細小的露珠,是剛采摘的。他灌了口酒,聲音有些含糊:“下個月開山門大會,各長老要推選弟子展示修為,五長老把李二柱吹上天了,說要讓他當眾表演突破,給七玄門長臉。” 周藏岳接過凝神草,指尖傳來微涼的觸感,葉片上的絨毛清晰可辨,帶著山野的清新氣息。
他知道自己不會去參加什么展示,那些聚光燈下的喝彩不屬于他。他的修行在丹房的晨光里,在山谷的月光下,在每一粒丹藥的淬煉中,在每一次拳腳的起落間,像溪水般無聲流淌,卻終將匯成江海。
晨光微露時,他躺在丹房的簡易床鋪上小憩。夢里全是跳動的火焰和流轉的拳影,靈氣在丹田中緩緩旋轉,像個正在孕育的種子,只待時機成熟便破土而出。
窗外的藥田在晨霧中若隱若現,五行草的葉片上沾著露珠,在第一縷陽光中,折射出細碎而堅韌的光芒。那是屬于平凡生命的力量,沉默卻執著,終將在時光中綻放出自己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