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蟄剛過,藥圃里的蒲公英剛撐開白絨傘,周藏岳正蹲在畦邊拔雜草,指尖掐住草莖輕輕一旋,連須帶根拎起一串濕泥。春風卷著新翻的泥土味撲過來,吹得他灰布道袍下擺簌簌作響 。
“藏岳,到前廳來。” 二長老的聲音從丹房傳來,帶著酒氣的風裹著這句話滾過藥圃。周藏岳拍掉手上的泥,把雜草扔進竹簍,快步繞到丹房正廳。
二長老正坐在梨花木桌旁,紫袍臟乎乎的下擺鋪在凳面上,褶皺里還沾著些藥渣。他面前擺著個烏木托盤,里面放著一卷泛黃的竹簡和個巴掌大的皮囊 。那皮囊是深褐色獸皮制成,邊緣縫著銀色符文,袋口束著根麻繩,看著不起眼卻隱隱有靈光流轉,正是修仙者常用的乾坤袋。見周藏岳進來,他指了指桌前的蒲團:“跪下。”
周藏岳依言屈膝,膝蓋剛觸到蒲團,就聽二長老沉聲道:“入門二年半,你煉丹能成龜息丸,符箓能畫雷擊符,三重天的門檻也已近在咫尺。這等進境……為師心中甚慰。” 他拿起那卷竹簡推過來,“這《韜光斂元訣》你拿去,每日辰時運轉一次,能藏住修為本源,別讓旁人看出你的深淺。”
竹簡觸手微涼,編繩已經發脆,展開來看,蠅頭小楷寫著運氣法門,字旁還畫著經脈流轉的簡圖。剛看了幾行,正欲細究其中關竅,二長老的聲音再度響起,打斷了凝神細看的周藏岳:“你的令牌,拿過來。”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
周藏岳剛抬眼,便見二長老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話已到嘴邊,卻被他一個凌厲的眼神制止在喉嚨里,只得咽下疑惑,依言從懷中貼身之處取出那塊溫潤的白玉令牌,恭敬地雙手奉上。令牌質地溫潤,表面云紋在光線下流轉著淡淡柔光,他指尖蘸著茶水在牌面虛畫,指尖劃過空氣,奇異的軌跡在玉牌上方流轉,玉牌表面的云紋仿佛被無形的手擾動,柔光倏忽明暗了幾次,隨即又迅速穩定下來。二長老的動作停下,指尖那一點微不可察的水汽已然消散無蹤:“你可知這令牌為何物?”
周藏岳心神劇震,下意識地緊緊攥住剛剛回到自己手中的令牌。白玉令牌上的云紋他摸了無數遍,此刻被茶水洇出淡淡的水痕,二長老的指尖順著紋路游走,竟勾勒出四方四象的虛影。“這是乾坤四象誅仙劍陣的陣眼,” 二長老的聲音突然低了幾分,指腹在令牌中央的凹槽處重重一點,“你每次遇險,是不是總覺有股氣在護著你?”
周藏岳心頭一震。上次在亂石灘被野狗追,明明腳下打滑要摔,卻像被什么東西托了一把;前些天練炎彈術炸了藥鼎,飛濺的瓷片到了身前竟莫名偏了方向。他原以為是自己運氣好,此刻看著令牌上流轉的微光,忽然明白過來。
“這劍陣能自動護主。” 二長老把白玉令牌塞進他手里,掌心的溫度透過玉石傳過來,“你初學乍練時毛躁,我早就在這牌里布了陣基。往后遇事別急著硬拼,劍陣自會護你周全。”
周藏岳握緊令牌,冰涼的玉面仿佛突然有了溫度。他對著二長老重重磕了三個頭,額頭撞在蒲團上悶響三聲:“師父,弟子……”
“行了,起來吧。” 二長老把托盤里的乾坤袋推給他,“這袋子你拿著,能裝不少東西,貼身收好。回去把《法器實用百解》抄十遍,我要抽查。” 他提起酒葫蘆灌了口酒,酒液順著胡須滴在紫袍上,洇出深色的圓點,“往后在外人面前,該裝傻裝傻,該低頭低頭。七玄門的水,比你煉丹的藥湯深多了。”
從丹房出來時,春風正卷著花瓣撲在臉上。周藏岳把竹簡和令牌揣進懷里,指尖捏了捏那枚乾坤袋,獸皮觸感粗糙卻很結實,袋口符文被體溫焐得微微發燙。他忽然想起二長老醉酒時念叨的 “藏鋒” 二字,腳步不由得輕快了幾分。
回到后院耳房,周藏岳沒急著去山洞,反倒翻出本邊角卷翹的藍皮書 《法器實用百解》。書頁里夾著片干枯的銀杏葉,翻開到 “符箓與法器共鳴” 那頁,他把中級焚心灼魂符的符紙鋪在石桌上,指尖凝起靈氣在符紋末端畫了個小小的引氣陣。
符紙遇靈氣立刻泛起幽藍火苗,比先前的低級符火旺了數倍。他屈指一彈,符紙化作道藍火射向院角的老槐樹,火苗沒入樹干的剎那,樹身竟透出熔巖般的紅光,連樹皮縫隙里都滲出細碎的火星。周藏岳湊近了看,樹皮上的紋路被燒得焦黑,隱隱能看見內里泛紅的木質,像被燒紅的鐵條裹了層炭殼。
“呼 ——” 他往后退了半步,喉間突然泛起灼熱感,忍不住咳嗽兩聲,竟咳出些帶著焦味的青煙。這中級焚心灼魂符果然霸道,靈力順著經脈回流時,像有火星燎過喉嚨,喉頭火辣辣地疼,想必是剛才引氣太急,反被符火反噬了。
“嚼嚼咽了。” 他低聲念了句,從藥簍里揪了片薄荷葉含在嘴里,清涼的氣息漫過喉嚨,才壓下那股灼痛感。轉身從墻角拖出個舊木箱,里面碼著疊黃符紙和半罐朱砂,他挑出三張符紙,分別畫了磐石符和雷擊符。
畫完最后一筆,他拿起磐石符往空中一拋,黃符燃盡的瞬間,面前浮出個磨盤大的石盾虛影,石紋像潑墨般暈開,邊緣還帶著些細碎的石屑。他叫來隔壁藥圃的小黑狗,那狗正追著蝴蝶跑,被他一聲呼哨喚過來,瞅準石盾猛地撲上去。
“砰” 的一聲悶響,石盾虛影晃了晃,表面瞬間裂開蛛網般的紋路。小黑狗被反震得嗚咽著后退兩步,石盾也 “咔嚓” 一聲碎成漫天光點,飛濺的石屑刮過周藏岳的臉頰,留下幾道淺淺的紅痕。他摸了摸臉,指尖沾到些細碎的石末 。這低級磐石符擋擋野獸還行,若是遇上修士的法器,怕是撐不過一息。
再試雷擊符時,他特意往空曠處走了走。符紙拋起的剎那裂成六道灰白電絲,像張網似的罩住方圓五步,空氣里頓時彌漫開淡淡的硫磺味。一只麻雀剛好從網下飛過,翅膀剛沾到電絲就僵住了,羽毛根根倒豎,直直墜落在草叢里,過了好一會兒才撲騰著翅膀飛走,飛得歪歪扭扭,顯然還沒緩過勁來。
周藏岳蹲下身看那片被電絲掃過的草地,草葉邊緣都焦卷了,沾著些亮晶晶的電屑。他捏起片焦葉在指間捻碎,心里暗暗記下:雷擊符的麻痹效果能持續三息,范圍剛好夠困住單個敵人,往后遇著危險,倒能借這三息功夫脫身。
春末的雨來得又急又猛。那天傍晚,周藏岳剛把曬好的草藥收進庫房,天邊就滾過一聲悶雷,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下來,轉眼就成了瓢潑大雨。丹房的瓦片被雨打得噼啪響,檐下的水流成了瀑布,連遠處的山巒都裹進了白茫茫的雨幕里。
“這雷打得邪性。” 二長老坐在窗邊喝酒,望著天上炸開的電光,紫袍袖子被風吹得鼓起,“后山禁地那邊怕是要出事。” 說完又猛灌了三口酒。
周藏岳正往丹爐里添柴,聞言抬頭看了眼后山的方向。禁地在七玄門最深處,據說里面埋著初代掌門的佩劍,平時除了龍玄上人和幾位長老,誰也不準靠近,連外圍的青石界碑都刻著 “擅入者廢修為” 的字樣。
雨下到半夜,雷聲突然變得格外響亮,每道閃電劈下來,都能把耳房照得如同白晝。周藏岳躺在草榻上翻來覆去,總覺得心神不寧,干脆披了件蓑衣,借著閃電的光亮往后山摸去。
山路泥濘難行,蓑衣根本擋不住斜飄的雨絲,沒多久他的灰袍就濕透了,貼在身上沉甸甸的。越靠近禁地,雷聲越響,空氣中竟隱隱有股鐵銹味,混雜著雨水的潮氣撲面而來。
快到界碑時,一道慘白的閃電劈過,照亮了禁地入口的空地 。 那里竟躺著條小指粗的青蛇,蛇身被雷劈得焦黑,唯獨七寸處還泛著淡淡的青光,尾巴尖偶爾抽搐一下,顯然還活著。而蛇旁邊,靜靜臥著塊孩童拳頭大的玄鐵,表面布滿蜂窩狀的孔洞,被雨水沖刷得發亮。
周藏岳心頭一跳。這青蛇鱗片泛著玉光,那塊玄鐵孔洞里流轉著暗光,摸著竟不沾雨水,倒像是剛從雷火里煉出來的。他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捏住雷靈蛇的七寸,指尖凝起靈氣探進去,果然感覺到一絲微弱的生機。
“別怕,我救你。” 他輕聲說著,從懷里掏出個空藥瓶,倒出幾粒小還丹捻碎,和著雨水抹在蛇身的焦痕上。雷靈蛇似乎聽懂了,原本繃緊的身體慢慢放松,尾巴尖輕輕蹭了蹭他的手背,鉆進了他的衣袖。
周藏岳把玄鐵撿起來,試著塞進腰間的乾坤袋。明明是拳頭大的鐵塊,放進袋里卻只覺輕輕一沉,摸上去袋身依舊扁平,仿佛里面只裝了片枯葉。他暗暗稱奇,又在附近轉了轉,確認沒有其他異狀才準備離開。
身后突然傳來腳步聲,踩在積水里咕嘰作響。周藏岳猛地回頭,借著閃電看見個高大的身影立在界碑旁,月白道袍在雨里翻飛,正是龍玄上人。
龍玄上人的臉藏在雨幕里,看不清神色,唯有那雙眼睛亮得驚人,像淬了冰的刀子:“誰讓你擅闖禁地?”
周藏岳心里一緊,下意識把青蛇往懷里按了按,站起身拱手道:“弟子聽見雷聲異常,擔心禁地出事,過來看看是否有山火隱患。”
“哦?” 龍玄上人的聲音裹著雨絲滾過來,帶著說不出的寒意。
話音未落,周藏岳突然覺得后背一涼,一股殺意如針尖般刺過來。他幾乎是本能地攥緊了懷里的白玉令牌,就在這時,令牌突然發燙,四道青光從牌面爆射而出,在他身前凝成四方劍陣,劍影交錯間,竟把那股殺意擋在了外面。
龍玄上人看見劍陣的瞬間,瞳孔猛地一縮,臉色在閃電下變得陰晴不定。他往前踏出一步,道袍下擺掃過積水,激起一圈漣漪:“這令牌…… 是二長老給你的?”
周藏岳沒說話,只是握緊令牌往后退了半步。劍陣的青光映在他臉上,能看見龍玄上人緊握的雙拳,指節都泛了白。
一道笑聲從雨里鉆出來,五長老提著燈籠快步走來,青色內門袍的衣領繡著團火焰,被雨水打濕后貼在身上,“呵呵,這是二長老的關門弟子。” 頓了頓,跟龍玄上人遞了個眼色,“上人,這孩子許是好奇,不是故意闖禁地的。”
龍玄上人盯著周藏岳懷里的白玉令牌,又看了眼五長老,半晌才冷哼一聲:“禁地之物,豈是你能碰的?” 他袍袖一揮,一股勁風卷過。
說完,他轉身走進雨幕,月白道袍很快就融進了白茫茫的水汽里。
五長老把燈籠往周藏岳這邊挪了挪,火光晃得人眼睛發花:“你這孩子,膽子也太大了。不知道禁地是不許來的?” 他頓了頓,壓低聲音,“龍玄上人最忌諱旁人碰禁地的東西,還好你有二長老的劍陣護著,不然今天怕是……”
話沒說完,遠處又滾過一聲悶雷。周藏岳摸了摸懷里的青蛇,蛇身已經暖了些,正用腦袋蹭他的掌心。他望著龍玄上人消失的方向,心里打了個突 。龍玄上人看見劍陣時那陰晴不定的神色,還有五長老話里的忌憚,都透著說不出的古怪。
“走吧,回丹房吧。” 五長老提著燈籠在前頭引路,燈籠光在雨里晃出個昏黃的圈。周藏岳跟在后面,踩著積水往回走。
路過藥圃時,他看見蒲公英的白絨傘被雨水打落了一地,沾在泥里成了濕漉漉的一團。周藏岳忽然想起二長老說的 “七玄門的水深”,心里默默念了句 “嚼嚼咽了”,腳步不由得加快了幾分。
回到丹房時,雨還沒停。周藏岳把青蛇放進鋪著干草的木箱,又往里面撒了些靈草碎末。蛇兒蜷成個青球,很快就睡了過去。他坐在油燈旁,攤開《韜光斂元訣》,指尖劃過 “藏鋒守拙” 四個字,窗外的雷聲還在轟隆隆響,卻好像離得遠了些。
他不知道龍玄上人為何對禁地如此在意,也不明白二長老的劍陣為何能讓掌門忌憚,但他隱隱覺得,這平靜的春天底下,藏著許多他不知道的暗流。
油燈的火苗輕輕跳動,映得竹簡上的字跡忽明忽暗。周藏岳握緊白玉令牌,感受著里面緩緩流轉的靈氣,嘴角悄悄勾起一抹笑 。不管水里藏著什么,他都接得住。畢竟師父說了,藏好鋒芒,才能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