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的雪下得緊,丹房的木門被凍得發僵,推開門時鐵軸發出咯吱的哀鳴,像是不堪重負的嘆息。周藏岳呵出一團白氣,看著它在青銅爐騰起的紫煙里消散,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口 ,那里藏著張剛畫成的雷擊符,藍紋在雪光下泛著冷光,符紙邊緣還留著朱砂未干的潮氣。
“又偷練?” 二長老的聲音從爐邊傳來,混著濃重的酒氣漫過整個丹房。老頭蜷縮在梨花木椅上,紫袍領口松垮地敞著,露出頸間幾道深褐色的陳年傷疤。他懷里揣著鐵皮酒葫蘆,酒液隨著呼吸輕輕晃動,在膝頭的紫袍上暈出深色的圈痕。
周藏岳反手掩上門,雪沫子在腳邊融成水痕,很快被地火的熱浪烘干。“師父早,” 他低著頭走向青焰爐,藍袍下擺掃過滿地藥渣,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弟子學習藥理呢。”
二長老哼了聲,沒再追問。他摘下酒葫蘆猛灌一口,酒液順著花白的胡須往下淌。“《三轉萬象歸墟引》第幾重了?” 他突然問道,眼睛半睜半閉,睫毛上還沾著昨夜的酒漬,像是在問爐子里的火,又像是在問自己。
周藏岳的手頓了頓,正在添加靈草的動作慢了半拍。“還…… 還在第六重打轉。” 他含糊地應著,指尖的靈力卻悄然運轉,丹田氣海如春潮奔涌,靈力在經脈里流轉的轟鳴幾乎能聽見。
“笨小子。” 二長老罵了句,渾濁的醉眼里卻閃過一絲了然,隨即從懷里摸出卷竹簡扔過來。竹片在空中劃過弧線,帶著淡淡的酒氣墜向周藏岳。他伸手穩穩接住,入手微沉,封皮上 “煉器實用百解?下篇” 幾個字已磨得模糊,這正是他求了半年的典籍,據說里面記載著上品法器的煉制要訣。
雪停時已近黃昏,夕陽透過窗欞斜斜照進來,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周藏岳借著爐光研讀竹簡,指尖在膝頭虛畫陣紋,指腹沾著的炭灰在藍袍上留下淡淡的痕跡。地火將玄鐵錠烤得通紅,表面泛起流動的光澤,他突然抓起長鉗夾起鐵水,往青石模具里一倒,銀浪翻涌間,刻刀已在滾燙的鐵坯上游走。單陣紋的下品法器早已練熟,此刻他試著刻雙陣紋,雷紋與風紋在鐵坯上交織,火星濺在袖口燙出小洞也渾然不覺,只專注地盯著紋路銜接處的微光。
“錯了。” 二長老不知何時醒了,酒葫蘆斜叼在嘴邊,含糊不清地指點,“雷紋第三折要收七分力,不然炸爐時有你哭的。” 他踉蹌著走過來,枯瘦的手指在鐵坯上一點,那里果然隱現裂紋,青色的煙氣正從細縫里絲絲冒出。
周藏岳心里一緊,趕緊調整手勢。他盯著鐵坯上的陣紋,突然明白二長老的醉話里藏著提點,雷紋收勢處需嵌半寸風紋,這正是《煉器實用百解》里提過的 “陰陽扣”,能讓靈力流轉更順,就像河流轉彎處總要留片灘涂。
開春時丹房的梅花開了,淡香混著藥氣飄滿院落,花瓣落在青石板上,被往來的腳步碾成淡紅的印記。周藏岳的修為已如春江漫堤,《三轉萬象歸墟引》運轉時,丹田氣海會泛起金芒,順著經脈流至指尖,連采摘靈草時都能讓葉片泛光,露珠在草葉上遲遲不肯滴落。他不敢在人前顯露,只在深夜關起門來修煉,青銅爐的紫煙成了最好的掩護,將靈力運轉的轟鳴鎖在丹房里。
符箓技藝精進得最快。案上的紫金符紙堆成小山,每張都畫著高階天雷破符,符角修剪得整整齊齊。他改良了朱砂配方,摻入玄鐵粉末,紫雷柱落下時地面會熔出蛛網狀的琉璃晶脈,余電在焦土上跳躍如金蛇。
“胡鬧!” 二長老提著空酒壇趕來時,柴房還冒著青煙,焦糊的木味混著雪水的潮氣彌漫開來。老頭罵罵咧咧地踢開碎木,卻在看見地上的琉璃晶脈時頓住了,眼底閃過一絲驚訝,隨即又被醉意掩蓋。“這雷紋…… 是你畫的?” 他蹲下身摸著焦土,指腹蹭過那些晶瑩的紋路,觸感冰涼如玉,“比你師父我年輕時強,當年我畫廢了整整一筐符紙。”
周藏岳正用聚氣丹安撫受驚的雜役,那幾個穿灰色道袍的少年手還在抖,懷里抱著的藥簍歪在一邊。聞言他撓了撓頭,指尖沾著的藥粉蹭在額角。“瞎畫的,” 他憨笑道,“浪費了三張紫符紙,心疼得緊。” 心里卻清楚,這是他鉆研《符箓通鑒》三個月的成果,雷紋的疏密、角度都經過百次調試,才能讓威力剛好控制在三丈內,既不傷己又能克敵。
春天的雨總是纏綿,淅淅瀝瀝下了半月,丹房的青石板縫里鉆出青苔,踩上去軟綿綿的。周藏岳蹲在爐邊淬火,玄鐵劍坯在冷水里嘶嘶作響,白霧騰起時,他突然往水里撒了把青藍色粉末。那是雷雨夜小蛇褪下的鱗片,磨成粉后能引雷氣入器,此刻劍坯上的雷紋竟泛起淡淡的青光。
“鬼祟什么?” 二長老的聲音嚇了他一跳。老頭不知何時站在身后,酒葫蘆懸在半空,酒液差點灑在腳面上,眼神直勾勾盯著劍坯。周藏岳慌忙用濕布蓋住劍身,笑道:“加了點草木灰,好看。” 指尖卻悄悄掐碎了塊冰晶,那是用寒氣凝成的掩護,能暫時壓下雷氣,免得被看出端倪。
老頭沒再追問,只是喝酒的頻率快了些,酒葫蘆空了又滿,滿了又空。周藏岳注意到,二長老看他的眼神變了,不再是看晚輩的慈愛,倒像是看塊待琢的璞玉,帶著審視和期待。有次深夜他練劍晚了,撞見二長老在月下打坐,紫袍在風里翻飛如蝶,周身靈力流轉竟有筑基期的威勢,完全不像個淬體十二重天的老者,月光灑在他銀白的發絲上,像落滿了霜。
煉丹術的突破在暮春。周藏岳按《百草經》的記載改良了百草凈化丹,用晨露代替清水調和藥粉,成丹時竟結出了霜紋,在陽光下泛著七彩光暈。
他留了半罐丹藥,其余的都換了米酒。二長老抱著酒壇喝得滿臉通紅,胡子上沾著酒沫子,含糊地說:“你這丹術…… 快趕上你師娘了。她當年煉的凝神丹,能讓枯木開花。” 周藏岳心里一動,他從未聽過師娘的事,剛要追問,老頭卻已醉倒在爐邊,紫袍沾滿了藥渣,像朵被寒霜打蔫的老花,手里還緊緊攥著空酒壇。
初夏的風帶著暖意,吹得丹房的窗紙嘩嘩作響,像是有人在外面輕拍。周藏岳將最后一張雷紋刻在小黑劍上,劍坯突然發出輕鳴,震落檐角的雨滴。這把劍用了整整三個月,玄鐵反復淬火九次,每次都用不同時辰的靈泉水冷卻,劍柄纏著浸過靈草汁的麻繩,內紋里還藏著微型聚靈陣,按《煉器實用百解》的說法,這已是上品法器的巔峰,再進一步就是極品,劍身在陽光下流轉著水紋般的光澤。
“成了?” 二長老不知何時站在門口,酒葫蘆空了掛在腰間,紫袍下擺沾著草屑和泥土。他接過靈蛇劍掂量著,手指撫過劍脊的雷紋,突然屈指一彈。劍鳴如龍吟,震得案上的瓷瓶都跳了跳,藥粉撒了一地,老頭的眼睛亮起來:“隱雷陣?九重天?你小子偷學了《白氏煉寶錄》?那書我藏在房梁上都被你找著了?”
實際上,他在這月就已突破至第九重,這突破并非偶然。那晚他又做了那個奇怪的夢,夢中道訣 “外伏魔精,內安真性,功沾水陸……” 后,比往常多了 “功沾水陸” 四個字。夢醒后,丹田氣海驟然翻涌,修為竟如開閘洪水般一瀉千里,短短兩個月便沖破桎梏。只是他按《韜光斂元訣》的法門斂去了氣息,如今《韜光斂元訣》也有了小成,丹房那枚小測靈石每次都只能測出五重天的假象。
周藏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本**他只在二長老醉酒時瞥過幾眼,泛黃的書頁上畫著復雜的陣紋,沒想到這點改動被看穿了。“師父教的淬火手,” 他硬著頭皮裝傻,指尖在劍柄上蹭了蹭,“可能火候剛好,歪打正著了。” 指尖卻悄悄按在腰間 ,那里藏著張高階磐石符,真被拆穿了也好有個防備,符紙邊緣已被體溫焐得溫熱。
二長老突然笑了,笑聲嘶啞像破舊的風箱,在丹房里嗡嗡作響。他把劍扔回來,轉身往爐邊走。地火被撥得旺了些,火苗舔著爐壁的陣紋,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兩件上品法器,過了就放你出丹房,去不去太虛宗隨你。”
周藏岳接住劍,掌心沁出冷汗,順著劍柄往下淌。他知道這是試探,上品法器需淬體九重天修為才能煉制,二長老分明在逼他顯露實力。檐外的雨停了,陽光透過云層灑下來,在劍身上折射出細碎的光斑,像極了那些藏在時光里的秘密,終于要見天日了。
他低頭擦拭劍身上的水漬,突然發現二長老留在爐邊的酒葫蘆忘了帶走。葫蘆底刻著個模糊的 “白” 字,刻痕里積著經年的污垢。周藏岳摩挲著那個字,突然明白老頭的良苦 , 這禁足哪里是懲罰,分明是借著丹房的掩護,把畢生所學都傾囊相授了,那些醉后的胡言、看似隨意的指點,全是精心編排的教誨。
暮色降臨時,周藏岳往爐里添了最后一塊雷髓鐵,地火舔舐著金屬,發出細微的嗡鳴。小黑劍在案上亮起刺目的藍光,光暈在墻上投出清晰的九重天紋路,比窗外的晚霞還要明亮,連角落里的蛛網都被照得清清楚楚,蛛網上的水珠折射著七彩霞光。他從懷中摸出個紫檀木盒,打開時露出兩粒器物:一枚是嵌滿雷紋的紫檀木珠,正是為韓立備的極品符器雷爆符珠,擲出時能炸開三丈青紫電網,網內草木皆會碳化如墨;另一枚是玄鐵打造的裂風錐,中品法器的雙陣紋在暮色里泛著寒光。
“嚼嚼咽了。” 他對著爐火輕聲說,喉間泛起熟悉的腥甜。這一年多的隱忍、突破、藏拙,像場漫長的淬火,終于讓他這塊頑鐵有了幾分鋒刃。窗外傳來雜役收工的笑鬧聲,隱約提到 “太虛宗”“測靈臺”,那些聲音隨著晚風漸行漸遠,周藏岳握緊了小黑劍,劍身在暮色里泛著冷光,不管前路有什么風雨,他都準備好了。
爐火漸歇,夜色已深。周藏岳轉到藥園,太極五行拳打得愈發精進。野馬分鬃時,他重心穩穩沉于涌泉,指尖齊眉,卸力愈發自然;白鶴亮翅收腰如滿月,掌風裹挾靈氣流淌,再無初練時的滯澀。五式循環往復,他已能讓呼吸與招式共振,拳路從生澀模仿變得剛柔相濟。進步更大的是百變游云步。初練時在亂石灘常踩空打滑,如今他步幅隨地形自如變幻:遇碎石堆便碎步輕點,足尖沾石即起,如落葉掠水無聲;入密林則旋身側步,腰胯輕轉避開枝椏,步頻忽快忽慢似云影飄忽。他已能精準選地勢低洼或光影暗處落腳,借石凸藏身形。靈氣凝于足心更純熟,每步踏下生淡淡氣旋,可借地勢反彈增速。遇險時繞后襲擾迅捷無聲,遇圍則穿隙而逃流暢自如,步法軌跡從雜亂無章變得如流云無定,踏出帶草木輕響,停步與環境相融,盡顯苦修的長進。
回到耳房,二長老的鼾聲從里屋傳來,混著斷斷續續的夢話,像是在念某個丹方,又像是在喊某個人的名字,含糊不清卻帶著暖意。周藏岳往爐里添了些柴,將那卷《煉器實用百解》小心收好,竹簡的邊角已被他翻得起了毛邊,有些書頁還沾著他的血漬。
子夜時分,丹房的燈還亮著,在黑夜里像顆孤星。周藏岳坐在案前畫符,紫金紙在指間翻飛,朱砂如活物般游走,符筆在紙上劃過的沙沙聲格外清晰。高階天雷破符的紋路越來越熟練,紫雷柱落下時的轟鳴仿佛就在耳邊,地面熔出的琉璃晶脈在記憶里閃著光,那些交錯的紋路像極了命運的絲線。
他知道,這次禁足,不過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爐邊的玄鐵錠漸漸堆高,像座小小的山峰;每張符紙都標注著日期和心得,字跡從生澀到流暢;每個藥罐都刻著成丹的時辰,罐底結著厚厚的藥垢;每把試練的廢劍都藏著改進的痕跡,劍身上的裂痕記錄著失敗的次數。
當第一縷晨光掠過丹房的瓦檐時,周藏岳收起最后一張符箓,藍袍袖口的雷紋在朝陽下亮得驚人,像蓄勢待發的驚雷,在晨霧中微微顫動,等待著破曉時分的轟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