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武證天心 第四章 攀崖試心

天光未亮，油燈昏黃。石頭蹲在灶前添柴，跳動的火苗將他的影子投在土墻上，忽長忽短。陶罐里煮著昨晚剩下的糙米粥，兩顆野棗在粥中翻滾，散發出淡淡的甜香。

“慢點吃，別燙著。“娘坐在炕邊，手指微顫地給丫丫梳辮子。丫丫緊攥著那枚帶花紋的卵石，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陶罐。

石頭刮凈碗底，拿起粗布包，里面裝著三塊天沒亮就烙好的野棗餅。他將最大的一塊塞給丫丫：“你跟娘在曬谷場等著，別亂跑。“

“我也要去爬山！“丫丫把餅揣進兜里，小手揪住他的衣角，“我能跟上！“

“聽話，山上陡。“石頭幫她理好衣襟，“等我測試完，給你摘野山楂。“他摸了心口，那股暖意今早格外明顯。

娘將連夜縫好的布墊塞進他懷里：“墊在膝蓋上，山路滑。“她眼圈微紅，卻強笑著說，“別慌，爬不動就下來，娘不怪你。“

晨星尚未隱去，石頭抓起布墊奔向曬谷場。晨風帶著露水的潮氣，撲在臉上涼絲絲的。

曬谷場上早已人頭攢動，附近幾個村子的孩子黑壓壓站了一片，個個身背小布包，臉上交織著興奮與緊張。

高傳武立于老槐樹下，身旁立著一面木牌，上面用朱砂繪著蜿蜒的山路圖，標注著幾處顯眼的紅點，終點是一面小鑼。

“肅靜！“高傳武以木桿指向路線圖，清亮的聲音壓過場下嘈雜，“測試路線聽仔細：從曬谷場出發，先過青苔坡，再攀斷魂崖，穿鳴風谷，翻亂石堆，最后沿藤條攀至山頂平臺敲響銅鑼。全程設五道難關，午時前到達者方為通過。“他略作停頓，語氣加重，“斷魂崖壁立千仞，三年前有采藥人墜崖身亡；鳴風谷風聲惑人，心志不堅者易迷失方向；亂石堆常有兇悍崖雕出沒。想退出的現在可以走，不算丟人。“

人群一陣騷動，孩子們交頭接耳，大人們面色凝重。有個虎頭虎腦的男孩拽著娘的衣角：“娘，我怕崖雕……“那婦人嘆了口氣，拉著孩子退出人群。接連又有幾個孩子被家長領走，都是聽到“斷魂崖“三個字時變了臉色的。

“石頭哥，他們真走了……“二柱子縮著脖子，手心汗濕。

“膽小鬼才走。“狗蛋把布口袋往肩上緊了緊，“咱肯定能爬上去。“

石頭沉默不語，目光凝在路線圖“斷魂崖“的標記上。他知道那處的兇險，卻更明白這是讓家人活下去的唯一機會。

高傳武望了望天色，朝霞已染金天邊。“辰時到！出發！“藍衣弟子應聲拉開山路入口的木柵欄。

孩子們如開閘之水，一窩蜂涌向山路。王胖一行人沖在前頭，他不時回頭得意嗤笑，故意撞了下二柱子。

“你干啥！“狗蛋舉著卵石要沖上去，被石頭拉住。

“別理他，趕路要緊。“石頭拽起二柱子，“前面青苔坡滑，準要摔跤。“

山路比想象中更陡峭。初時還有石階，不久便只剩嵌在崖壁的土路，被晨露浸得濕滑難行。路邊青苔踩上去直打滑，幾個急跑的孩子摔了跤。

“抓緊樹枝！“石頭指著路邊一株歪脖子松樹。他踩著樹干上的疙瘩結穩步向上。

狗蛋跟在后面手足并用。王胖果然在青苔坡滑倒，木棍掉落山溝。

二柱子面色發白，每步都猶豫良久：“石頭哥，我腳軟……“他剛邁步就打滑，慌忙抓住樹根。

“踩我踩過的地方。“石頭指點著自己留下的淺坑，“慢些來，踩穩再動。“

爬了約莫一個時辰，山路驟然陡峭，一旁出現深不見底的山溝。崖壁近乎垂直，青黑巖石滲著濕滑水珠滑膩膩的，溝底白霧彌漫，只聞風聲嗚咽。這便是斷魂崖。三年前有個采藥的老漢為了采崖壁上的 “還魂草”，腳下打滑墜了下去，連尸首都沒找著，從此這名字就在村里傳開了。

“這就是斷魂崖了。“狗蛋湊近崖邊窺探，嚇得連退兩步，“怪不得叫這名，這掉下去真連骨頭渣都找不著……”

話音剛落，就見后面有個大人領著孩子往回走，那孩子邊走邊哭：“爹，我怕摔下去，咱不爬了！” 他爹嘆著氣，往山下拽：“不爬了不爬了，回家爹給你挖紅薯去。” 又有兩個孩子被大人硬拉著退了回去，都是嚇得腿肚子轉筋的。

石頭盯著崖壁，發現上面有不少天然凹陷，大小正好塞進手指腳掌，像特意鑿的借力點。他試把手指伸進凹陷，石縫帶潮氣卻結實：“從這兒走，抓穩凹陷。”“我不敢……“二柱子立在崖邊發抖，“要不回去吧？“

“別胡說！“狗蛋推他一把，“都到這了，回去喝西北風啊？“他剛想回頭，被石頭拉住。

“等等。“石頭指向前面的王胖。王胖正攀爬崖壁，腳步虛浮，數次險些滑落。

果然，王胖爬至半途腳下一滑，整個人向深溝倒去，尖叫著抓住樹根才穩住身子，卻刮破了袖子，胳膊滲出血珠。

“抓凹處，避開水苔。“石頭示范著，手指摳緊石凹，腳掌蹬實巖縫。一步一步往上挪像壁虎。他感到掌心暖意順指尖滲入石壁，冰冷的巖石似乎不再那么濕滑。

狗蛋學著他的樣子，二柱子咬牙閉眼攀爬，至中途忽然泣出聲：“我想我娘……“

“往上看！“石頭回頭喊，“別看溝底，看山頂！“他指頭頂歪脖子松樹，枝椏正對著他們像招手，“跟著樹枝爬，快到頂了！”

二柱子抽噎著仰頭，望見松樹后咬牙續攀。等三人爬過斷魂崖，都坐在路邊石頭上喘氣。山下又有人退出。

“歇會兒，吃點東西。”石頭掏出野棗餅掰成三塊，分給兩人，“墊墊肚子，后面更難走。”

前行又爬了半柱香，前方出現一道狹窄山口，兩側崖壁如刀削斧劈，風穿石縫發出嗚咽異響。這就是鳴風谷，谷口立著塊風化的石碑，上面刻著模糊的 “鳴風” 二字，據說谷底有風眼，常年風聲不斷，能勾起人心底的恐懼。

剛到谷口，就聽見里面傳來奇怪的哭喊聲，接著看見兩個孩子跌跌撞撞跑出來，臉色慘白：“里面有人罵我！還有鬼哭！” 嚇得被人接了下去，他們的爹娘趕緊迎上去，二話不說就往回帶，嘴里念叨著 “這哪是人遭的罪”。

“石頭哥，他們也退了……“二柱子聲音發顫，著石頭胳膊的手使勁往回縮。

“別怕，仙師說是風聲騙人。“石頭深吸一口氣，帶頭往谷里走，“跟著我，別聽那些聲音。”

剛走進山口，風聲突然變大。狗蛋皺著眉一臉煩躁：“誰在罵我？“二柱子臉色發白：“我聽見我娘在哭……“說著要往回跑。

“別聽！“石頭一把拉住他，心里也驚了。這時一股暖意涌了上來，，他定了定。他聽見的不是罵聲哭聲，而是他聽見清泉流過石頭般的聲音：“向上。“

“是幻覺！“他沖兩人喊，“這里的風聲果然會騙人！“

“放屁！就是有人罵我！“狗蛋紅著眼要沖，被石頭死死拽住。前面傳來王胖的罵聲，他正對著空氣揮拳頭。

“瞧見沒？“石頭指著王胖，“他也聽見了，都是假的！“他又對二人說，“你娘盼著你選上呢！選上了才有糧食！罵你的都是膽小鬼，不敢爬山才躲風里胡說！”

“對！“狗蛋攥緊卵石，“等我爬上去，看誰還敢罵！“二柱子也咬咬牙抹掉眼淚：“我要讓我娘吃飽飯！“

“向上。“清晰的聲音又在耳邊響起。石頭深吸一口氣帶頭往谷里走，風聲呼嘯，各種雜亂聲音像潮水涌來嘲笑、誘惑、哭喊，但“向上“的聲音始終沒斷。

出了鳴風谷，同行的人少了一大半。前方的山路陡然一變，化成一片陡峭的亂石堆。大小石塊雜亂堆積，宛如一座小山，石縫間密密麻麻地生長著帶著尖刺的酸棗叢，讓人難以落腳。

三人小心翼翼地剛爬上亂石堆頂端，還未來得及喘口氣，就聽見 “嘎” 的怪叫，一只灰黑大鳥自高空猛然俯沖下來，翅膀有胳膊長，嘴尖像鐵鉤，正是他們前天戲弄過的崖雕！

“小心！“石頭推開二柱子，崖雕爪子擦著他頭皮過去，抓走頭上布巾撕碎，又俯沖下來，瞄準狗蛋懷里反光的卵石。

“媽的！還敢來報仇！“狗蛋掏出卵石往上扔，卻沒扔到。

石頭盯著崖雕飛行軌跡，發現它每次俯沖都從東邊巨石后繞過來。 他指東邊巨石，拉著二柱子往石后跑。

“狗蛋，吸引崖雕！二柱子，跟我來！“狗蛋晃著反光的卵石，二人趕緊撿了幾塊拳頭大的石頭爬上了附近的石頭上。

崖雕果然從東邊俯沖過來，目標是狗蛋。就在離兩丈遠時，石頭突然喊：“扔！” 二柱子把石頭使勁往空中扔，崖雕怕被砸到翅膀一偏，正好撞在兩人推過來的圓石上！

“咚” 的悶響，崖雕被撞得暈頭轉向，撲棱翅膀掉在亂石堆上，掙扎著想飛，卻被狗蛋沖上去按住，一石頭砸在頭上不動了。“叫你記仇！” 狗蛋喘著氣，臉上沾泥卻笑得得意。二柱子嚇得腿軟：“嚇死我了……“

石頭摸了心口，剛才推石頭時，暖意突然涌到胳膊上讓力氣大了不少。石頭拉起二柱子：“快走，沒時間了。“

翻過嶙峋的亂石堆，眼前的山路幾乎與地面垂直，像一道天然的石墻矗立在面前。巖壁上只有幾道淺窄的石縫和偶爾突出的石塊可供借力。此時王胖和兩個同伴已經爬到了上方一處相對平緩的凸起處，正俯視著下方艱難攀爬的三人。

“喲，這不是崖下窩棚的窮小子嗎？“王胖故意提高嗓門，肥碩的臉上帶著譏笑，“這藤崖也是你們能爬的？不如現在就滾下去，省得待會摔成肉泥！“

二柱子咬緊牙關，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爬，不想理會王胖的挑釁。但王胖見他們不答話，反而變本加厲，故意用腳踢落幾塊碎石。碎石嘩啦啦地落下，砸在三人周圍的巖壁上。

“王胖你干什么！“狗蛋憤怒地喊道，險些被一塊落石擊中。

“手滑了，不好意思啊。“王胖假惺惺地笑著，又故意晃了晃腳下的石塊。

就在二柱子爬到一半高度時，王胖又一次“不小心“踢下一塊較大的石頭。二柱子慌忙閃避，腳下的石塊卻在此時突然松動！

“咔嚓“一聲，那塊石頭直墜而下，在崖壁上碰撞出令人心驚的聲響。二柱子整個人隨之向下滑落，他驚恐地尖叫著，雙手在空中胡亂抓撓，終于猛地抓住了巖壁邊一叢茂密的酸棗叢。

“啊……“尖銳的長刺瞬間扎進他的掌心，鮮血頓時染紅了枯黃的枝條。但他死死抓住，不敢有絲毫松懈，任憑尖刺越扎越深。

上方的王胖見狀，不但沒有愧疚，反而哈哈大笑：“看吧，我就說你們不行！廢物就是廢物！“

“抓穩！別松手！“石頭強壓下對王胖的怒火，立即將身體緊貼在陡峭的巖壁上，小心翼翼地橫向挪動。他的手指死死摳進巖縫之中，粗糙的石緣幾乎要將指甲掀翻，滲出絲絲血跡。另一側的狗蛋也艱難地挪了過來，從腰間解下一段帶來的粗藤條，急忙遞過去：“快！抓住藤條！“

二柱子顫抖著伸出鮮血淋漓的右手，每動一下都帶來鉆心的疼痛。就在他的手指剛剛纏上藤條的瞬間，腳下借力的那塊石頭徹底脫落，轟隆隆地滾下山崖。二柱子頓時全身懸空，僅靠抓著藤條和酸棗叢的雙手吊在半空中。

“拉！“石頭和狗蛋同時大吼一聲，雙腳死死蹬住巖壁凸起，用盡全身力氣一點一點地往回拽動藤條。二柱子咬緊牙關，借著他們的力道，雙腳終于在巖壁上找到新的支撐點。三人合力，總算將他從懸空的狀態拉了回來，重新貼附在巖壁上。

王胖在上面冷眼看著，嗤笑一聲：“真是浪費時間。“說罷轉身繼續向上爬去，不再理會下面的三人。

“還……還能爬嗎？“二柱子喘著粗氣，手心仍在不斷滲血，他的聲音里帶著哭腔，卻透著一絲不甘。

“能！“石頭毫不猶豫地回答，迅速從懷中掏出母親給的布墊，“刺啦“一聲撕成兩半，包裹在二柱子血流不止的手上。

石頭抬頭觀察巖壁，發現右上方垂掛著幾條粗壯的野藤，一直延伸到山頂附近。“看那邊，我們可以借助那些藤條上去。“

三人小心地向藤條方向挪動。石頭率先抓住一根最粗的藤條，用力拽了拽測試牢固程度。“我先上，你們跟著。“他雙手交替攀援，腳蹬巖壁，借助藤條向上攀爬。藤條粗糙的表面磨得他手心發痛，但比起在光滑的巖壁上攀爬要省力得多。

狗蛋緊隨其后，選擇另一根藤條向上攀爬。二柱子雖然手心受傷，但也咬牙抓住一根較細的藤條。

“慢慢來，別急！“石頭在上方鼓勵道，“用腿夾緊藤條，一點一點往上挪！“

終于，三人陸續爬到了藤條的頂端，這里距離山頂平臺只剩下最后幾丈的距離。

“看，再上去幾十步就是山頂平臺了！堅持住！“石頭指著上方鼓勵道。

三人繼續向上攀爬，每一步都格外艱難。又爬了約莫幾十步，平坦的山頂平臺終于出現在眼前。平臺邊緣立著一根高高的木桿，桿頂懸掛著一面銅鑼。

遠處，隱約傳來幾聲鑼響和歡呼，王胖和幾個大孩子已經率先抵達，正得意地朝他們這邊張望。

“快！“石頭一手拉住包扎好的二柱子，狗蛋則在后面奮力助推。三人跌跌撞撞，用盡最后力氣沖向那面象征著通過的銅鑼，每一步都踏著所有的期盼與艱辛。銅鑼聲在山谷回蕩。那弟子笑著點頭：“剛好趕上，通過了。“

“石頭哥，我們通過了！“二柱子舉著包布的手，眼淚掉下來。

高傳武不知何時站在平臺邊，清點人數。他走到三人面前：“周藏岳，韓立，李二柱？“

“是！“三人齊聲回答。

算上先前那幾個十三四歲、早已累癱在平臺角落的大孩子，這輪登山試煉最終留下的，恰好八人。高傳武點點頭：“不錯，心性、體力都夠。去那邊歇著，等下一起回村。“

“嚼嚼咽了。“石頭在心里默念。遠處山風吹來，帶著老瞎子若有若無的吟唱：“攀崖路，試凡心，玄門開，少年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