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同,邊墻。
風刮得跟刀子似的,卷著雪粒子,抽在人臉上生疼。
徐達按著冰冷的城墻垛口,一言不發,那張臉比身下的城磚還要硬。
他已經在這里,跟王保保哪個家伙,耗了快一個月。
這位北元最后的將星,滑得像條抹了油的泥鰍。不饋是帶著老婆橫渡黃河的人物
大軍壓上去,他的人馬轉眼就散成了一股股青煙,跑得無影無蹤。你分兵去追,他又不知從哪個犄角旮旯鉆出來,不輕不重地咬你一口,占了便宜就跑,絕不戀戰。
憋屈。
就像卯足了勁的一拳,卻狠狠打在了棉花上。
宋國公馮勝大步流星地走來,盔甲上落了層薄雪,一張國字臉上全是火氣。
“天德,這仗打得真他娘的憋屈!”
他一拳砸在城磚上,震得雪沫簌簌落下,“王保保這龜孫子,就是不跟咱們硬碰硬!再這么耗下去,咱們的糧草先被這鬼天氣給耗光了!”
徐達沒回頭,目光依舊落在遠處那片灰蒙蒙的草原上。
“他不是在跟我們耗。”
他的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
“他在等。”
“等?等什么?”馮勝一愣,沒想明白。
話音剛落,一名親衛踩著積雪,急匆匆地跑上城頭,單膝跪地,聲如洪鐘!
“報!國公爺!遼東八百里加急!”
徐達猛地回過身,那雙總是古井無波的眼睛里,終于泛起一絲波瀾。
他接過那封火漆封口的信筒,撕開,展開信紙。
信,是朱棣寫的。
字跡龍飛鳳舞,透著一股子撲面而來的殺伐之氣。
信不長,徐達卻看了很久。他臉上的神情很復雜,有欣慰,有贊許,但更多的,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惋惜和冰冷。
馮勝見他神色有異,急不可耐地湊了過來。
“怎么了?燕王那邊出事了?”
徐達沒說話,只是將信遞了過去。
馮勝一把搶過,一目十行地看下去,臉上的煩躁,漸漸被巨大的震驚所取代。
“好小子!”馮勝看完,忍不住一拍大腿,興奮地大吼,“引蛇出洞,甕中捉鱉!一夜之間,端掉了高麗和女真五萬聯軍!還順藤摸瓜,把軍中的內鬼給揪了出來!漂亮!這仗打得太他娘的漂亮了!”
他激動得搓著手,扭頭看向徐達,卻發現對方的臉上,沒有半點喜色。
“天德,你這是怎么了?你家姑爺打了這么個大勝仗,你怎么還這副表情?”
徐達長長地嘆了口氣,從馮勝手中抽回信紙,看著上面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李宗海……跟了我十五年,從一個小兵,干到參將。”
“當年守和州,他背著我跑了三十里地,后背插著三支箭,硬是沒吭一聲。身上大大小小十幾道傷疤,最重的一次,腸子都流出來了,被他自己硬生生塞了回去。”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
“這么個鐵打的漢子,竟然通敵了。”
馮勝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沉默了片刻,才憤憤地罵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這等吃里扒外的狗東西,死不足惜!”
“他不是狗東西。”
徐達搖了搖頭,他將信紙仔細折好,揣進懷里,那動作,像是在安放一件沉重的東西。
“他只是個沒得選的蠢貨。”
徐達再次轉過身,望向那片蒼茫的草原,眼中那絲惋惜,漸漸被一種洞悉一切的冰冷所取代。
他忽然想通了。
一切,都想通了。
遼東的納哈出,大軍壓境,卻圍而不攻。大同的王保保,集結重兵,卻只搞些不痛不癢的騷擾。李宗海,一個戰功赫赫的老將,卻突然反了。
這一切,都太巧了。
巧得就像一盤被人精心布置的棋局。
而棋盤,在應天府。棋手,是當朝的胡相爺。
那些所謂的“北元寇邊”,不過是胡惟庸扔出來的兩顆棋子,目的,就是把他徐達,把馮勝,把大明最能打的兩支野戰主力,死死地釘在這冰天雪地的邊境線上,動彈不得。
好讓他在應天府里,從容地,掀起另一場風暴。
徐達的嘴角,扯出一個嘲諷的弧度。
“嘖嘖嘖……”
他搖了搖頭,那聲音,一半是譏諷,一半是憐憫。
“這幫子讀了幾天書的聰明人啊,是真嫌空印案砍的腦袋,還不夠多嗎?咱們這位皇帝可是無孔不入的!”
“天德,你說什么?”馮勝沒聽清。
“沒什么。”徐達擺了擺手,他忽然覺得,自己之前那點憋屈,很可笑。
王保保不是在跟他玩,是在看戲。納哈出也不是被打怕了,他也是在看戲。
他們就像兩頭嗅到了血腥味的餓狼,趴在草叢里,耐心地等著。等著大明這頭猛虎,因為內斗,自己撕開一道口子,流出滾燙的鮮血。
到時候,他們就會毫不猶豫地撲上來,狠狠咬上一口。
“好算計啊。”徐達忍不住感慨,“這一手,玩得確實漂亮。把咱們這些武夫,都變成了棋盤上的擺設,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什么都做不了。”
馮勝心中一凜,也反應了過來,臉色瞬間變得鐵青。
“你的意思是……胡惟庸他要造反?!”
“他想干什么,不重要。”徐達打斷了他,聲音里透著一股子疲憊,“重要的是,咱們的陛下,會讓他干成什么。”
他太了解朱元璋了。那位從死人堆里爬出來,一手締造了大明的皇帝,猜忌、多疑,但最容不下的,就是背叛。
胡惟庸以為自己是棋手,卻不知道,在朱元璋的眼里,這天下,除了他自己,全是棋子。
他想掀桌子?陛下只會把連人帶桌子,一起劈了當柴燒。
只是,這過程,免不了又是一場血雨腥風。
徐達的心,沉了下去。他看著南方的天空,那里,是應天府的方向,是他的家,也是風暴的中心。
他忽然有些想念那個叫范統的胖子了。
那小子雖然滑頭,雖然貪財,但腦子卻比誰都清楚,什么時候該伸手,什么時候該縮手,心里有桿秤。
要是胡惟庸找上那胖子,那場面一定很精彩。
沒準那胖子會搓著手,一臉諂媚地問:“相爺,您不知道這燕王是我的手足兄弟,摯愛親朋啊?得加錢”
估計錢到手反手就把胡惟庸就給賣了
朱棣有這么個人在身邊,徐達還是放心不少。
至少,那小子不會像李宗海一樣,蠢到去接胡惟庸遞過來的刀子。
他知道,那不是刀,是催命符。
“傳令下去!”
徐達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沉穩與冷硬。
“全軍后撤三十里,深溝高壘,轉入防御!”
“我們現在,不是在跟王保保打仗。”
“我們是在跟應天府里的某些人,比耐心!”
“告訴弟兄們,把刀磨快了,把馬喂肥了。等南邊的信兒一到……”
徐達頓了頓,眼中寒光一閃而過。
“就該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