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哈出的金頂大帳內,牛糞餅燒得正旺,煙氣混著奶酒的膻味,嗆得人腦門發漲。
一個頭戴貂皮帽的女真使者,臉上掛著心滿意足的笑容,躬身退出了大帳。他剛一轉身,那笑容就變得無比得意,仿佛已經將整片遼東的沃土都揣進了懷里。
帳簾落下,隔絕了外面的寒風。
沒過多久,一名高麗使者被引了進來。他穿著一身華麗的絲綢官服,在這粗獷的營帳里顯得格格不入。他一進來,便對著主位上的納哈出,行了一個無可挑剔的大禮。
“尊敬的太尉,您忠實的朋友,高麗國使臣金敬仁,向您致以最誠摯的問候。”
納哈出眼皮都沒抬,只是伸出干瘦的手指,指了指下首的座位。
金敬哲也不在意,整理了一下衣袍,這才坐下,臉上帶著幾分恰到好處的悲戚與憤懣。
“太尉,想必您也知道,為了協助您牽制明軍,我高麗付出了何等慘痛的代價!整整三萬勇士,客死他鄉,魂歸無所!這都是為了我們共同的盟約啊!”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語氣里帶上了幾分理直氣壯。
“我高麗,世世代代迎娶蒙古公主,與大元一直是姻親關系!如今,我們付出了血的代價,您當初承諾的那片土地,是否也該兌現了?”
納哈出終于抬起了頭,他嘆了口氣,臉上露出為難的神色。
“使者啊,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我心里,比誰都難受。”
他站起身,走到金敬哲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原本看在你們傷亡如此慘重的份上,我準備將雙倍的土地都劃給你們,以慰藉那些戰死的英魂。可是……”
納哈出臉上露出恰到好處的憤怒與無奈。
“可是,那些該死的女真人!他們趁著我與明軍對峙,主力不敢輕動,竟然強行占了那片土地!還揚言說,那是他們用命換來的,誰敢跟他們搶,就跟誰拼命!”
“什么?!”金敬哲猛地站起,那張保養得宜的臉上滿是怒火,“那些野人!他們怎么敢!”
“唉……”納哈出再次嘆氣,攤開雙手,一臉的無能為力,“使者,你也知道,我剛跟明軍精銳打了一仗,折了一萬多王帳親騎啊!如今,我們雙方一直對峙,還時不時大戰,我實在是無力再與女真人開戰了。我的手,被捆住了啊。”
金敬哲氣得渾身發抖,在帳內來回踱步。
最終,他停下腳步,咬著牙說道:“好!既然太尉不便出手,那這口氣,我們高麗自己來出!只要您不干涉,我們自己去把屬于我們的東西,拿回來!”
納哈出聞言,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精光,臉上卻依舊是那副為難的表情。
他沉吟了許久,才仿佛下定了決心一般,重重地點了點頭。
“草原上的規矩,土地,永遠屬于能站在上面的人。既然你有這個決心,那我……自然不會干涉。”
“好!”金敬哲得到了想要的承諾,對著納哈出重重一抱拳,“太尉高義!請您放心,等我們拿回土地,定會加倍酬謝!”
說罷,他便頭也不回,怒氣沖沖地離開了大帳。
看著金敬哲遠去的背影,納哈出緩緩坐回主位,端起桌上的奶酒,一飲而盡。
他身后的心腹觀童,這才上前一步,低聲問道:“太尉,就這么讓他們去斗?”
“嘿嘿……”納哈出發出一連串低沉的笑聲,那笑聲在空曠的帳內回蕩,讓人頭皮發麻,“我還怕他們不斗呢!觀童,適當時候添把火!”
觀童一愣,隨即也跟著笑了起來,那笑容里,滿是欽佩。
“太尉高明!讓他們自己去打!打得頭破血流,咱們就在旁邊看戲,還能順便削弱這兩條不聽話的狗!”
納哈出搖了搖頭,那雙狼一樣的眼睛里,閃爍著幽冷的光。
“不,不是看戲。”
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輿圖前,那干瘦的手指,重重地戳在了遼東與高麗交界的那片土地上。
“等他們打得兩敗俱傷,咱們再過去,把他們兩家,連骨頭帶肉,一起吞了!”
“桀桀桀!太尉高明!”
漠北,草原深處。
王保保的帥帳內,氣氛比納哈出那邊,還要凝重百倍。
他將手中的一份軍報,狠狠摔在地上,那張總是帶著幾分儒雅與傲氣的臉上,此刻滿是暴怒與困惑。
“朱元璋!你他娘的到底想干什么?!”
一個千夫長快步入帳,單膝跪地,臉上全是焦急。“大帥!黑河部落又反了!他們把咱們派去收稅的巴圖魯給殺了,還把尸體掛在了部落的旗桿上!”
“理由呢?”王保保的聲音,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他們說……說要尋找什么‘真空家鄉’,迎接‘無生老母’……”千夫長說這話的時候,自己都覺得荒唐。
王保保還沒來得及發作,另一個傳令兵連滾帶爬地沖了進來。
“大帥!不好了!藍狼部也反了!他們把咱們的使者給扣了,說……說要信奉什么‘無量天尊’,追求人人平等,不給我們黃金家族納貢了!”
“還有!還有西邊的幾個小部落,不知道從哪兒聽來的邪說,天天喊著什么‘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鬧著要自由!”
王保保聽著這一樁樁一件件的匯報,只覺得腦子“嗡嗡”作響。
真空家鄉?無生老母?
無量天尊?人人平等?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這都他媽的是些什么玩意兒?!
草原上的漢子,信奉的是長生天,崇拜的是強者,什么時候開始信這些神神叨叨的東西了?!
“朱元璋……算你狠!”王保保的眼中,爆發出滔天的怒火與殺意。
草原上的規矩,向來簡單直接。
不聽話,就打。
再不聽話,就殺。
朱元璋跟他玩心眼,玩這些他最不屑,也最不懂的陰謀詭計!
“傳我將令!”王保保的聲音,冰冷得不帶一絲感情,那股屬于草原霸主的兇悍與殘暴,在這一刻,展露無遺。
“所有叛亂的部落,給咱殺!”
“凡是參與叛亂者,高過車輪的,一律給咱斬了!一個不留!”
“我倒要看看,是他們的‘老母’硬,還是我王保保的刀,更硬!”
一場更加血腥,也更加殘酷的鎮壓,在廣袤的漠北草原上,拉開了序幕。
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此刻,正在應天府的皇宮里,悠哉悠哉地,看著自己剛滿周歲的孫子,朱雄英。
“雄英啊,你看,這天下,多大啊。”
朱元璋抱著自己的大孫子,指著墻上的輿圖,那雙小眼睛里,滿是慈愛。
“等你長大了,爺爺就把這天下,都交給你們來守護。”
“不過,在這之前,爺爺得先把屋子里的那些蒼蠅、蚊子、臭蟲,都給你打掃干凈了。”
他臉上的笑容,和藹可親,像個最尋常不過的鄰家老翁。
可那笑容的背后,卻藏著讓整個天下都為之顫抖的,鐵血與雷霆。
北平,德勝樓。
范統舒舒服服地躺在搖椅上,手里端著一碗冰鎮酸梅湯,聽著底下那嘈雜的人聲和清脆的算盤聲,只覺得這日子,美滋滋。
“頭兒!頭兒!北邊來信了!”一名饕餮衛的斥候,興沖沖地跑了進來。
范統懶洋洋地抬了抬眼皮:“咋了?王保保那孫子,又鬧什么幺蛾子了?”
“不是!”斥候的臉上,滿是憋不住的笑意,“聽說,漠北那邊好幾個部落,為了一個叫‘無生老母’的娘們,自己先打起來了!狗腦子都快打出來了!”
“噗——”
范統一口酸梅湯,直接噴了出來。
無生老母?
他看著斥候那張興奮的臉,又想了想應天府里,那個坐在龍椅上,笑瞇瞇的老頭子。
一股寒氣,猛地從他的腳底板,直沖天靈蓋。
這老朱,也太他媽的損了吧!
這哪里是打仗,這分明是降維打擊啊!
他忽然覺得,自己那點坑蒙拐騙的小伎倆,在朱元璋這種真正的頂級玩家面前,簡直就是小孩子過家家。
他清了清嗓子,對著那斥候,一臉嚴肅地說道:“密切關注!有任何風吹草動,立刻回報!還有,去后廚,跟王師傅說一聲,今天晚上,加個菜!”
“加啥菜?”
“豬腦花!必須得補補!”
范統摸了摸自己那顆碩大的腦袋,由衷地感慨道。
理解這幫玩政治的心都臟的家伙,是真他媽的費腦子啊!
他好像忘了,這個主意最早還是他提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