斥候的戰(zhàn)馬悲鳴著倒在地上,四蹄抽搐,口鼻中涌出帶血的白沫。
它死了,活活跑死的。
馬背上的斥候滾翻下來,顧不上滿身泥土,連滾帶爬地沖到中軍帳前,嗓音嘶啞得像是被鈍刀子割過。
“報!北面!塵土遮天!韃子大軍,壓上來了!”
剛剛因一頓飽飯而升起的些許暖意,被這句話瞬間凍結(jié)成冰。營地里還飄著的羊湯香氣,此刻聞起來沒那么香濃。
所有士兵的臉,再一次變得凝重。
“傳令!”
徐達(dá)高大的身軀猛地一晃,伸手扶住身旁的帥旗旗桿,才沒有倒下,下令道。
“全軍拔營,即刻向南轉(zhuǎn)移!”
命令傳了下去,整個營地卻陷入了一種詭異的遲滯。那些傷勢過重的士兵,靜靜地躺著,一動不動。
有人上前去攙扶,卻被輕輕推開。
“別動,讓我歇會兒。”一個斷了腿的士兵笑了笑,笑容比哭還難看,“走不動了,你們先走。”
“帶上我,也是個累贅。”另一個被箭矢射穿了肺部的士兵,每說一個字,嘴角都涌出血沫。
徐達(dá)策馬走到傷兵營前,看著眼前這一張張年輕或蒼老,卻同樣平靜的臉,虎目瞬間紅了。
“胡鬧!”他厲聲喝道,聲音里卻帶著壓抑不住的顫抖,“你們都是我大明的功臣!我徐達(dá)就是抬,也要把你們抬回去!”
“徐帥。”
一個聲音響起。
沒了手臂的杜老鬼,被人攙扶著,從傷兵中走了出來。他曾是徐達(dá)麾下的悍將,此刻卻像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
他看著徐達(dá),笑了。
“徐帥,俺跟著你,南征北戰(zhàn),打了半輩子仗了。金銀財寶,高官厚祿,該享受的,都享受過了,值了!”
他晃了晃空蕩蕩的右邊袖管,自嘲道:“現(xiàn)在,俺就是個廢人了。丘八廢了,打不了仗,留著還有啥用?不如,就讓俺這個廢人,再為您,為大明,拼這最后一次。”
他環(huán)視一圈周圍那些同樣殘破的弟兄,提高了聲音。
“弟兄們,咱們留下來,給大帥和袍澤們,爭取點時間!”
“等來年,徐帥再來這片草原,記得給俺們帶壺?zé)蹲樱乖诘厣希尠硞円矅L嘗。這草原的馬奶酒,喝不慣,不爽利!”
說完,他朝著徐達(dá),用僅剩的左手,行了一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
“徐帥,保重!”
“保重!”
上千名重傷的士兵,用盡全身的力氣,齊聲高喊。
徐達(dá)站在馬上,淚流滿面,這個一生不知流過多少血,卻從未流過淚的鐵血將帥,再也控制不住。
他翻身下馬,走到杜將軍面前,想要說些什么,喉嚨卻像是被堵住了一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最終,他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杜將軍的肩膀。
然后,他轉(zhuǎn)過身,聲音沙啞得不似人聲。
“走!”
范統(tǒng)的前鋒營里,氣氛同樣死寂。
幾個在之前突圍中斷了腿,或者被狼牙棒砸碎了胸骨的士兵,也默默地,從隊伍里退了出來,走到了傷兵營那邊。
范統(tǒng)看著他們,嘴唇哆嗦著,想罵人,卻一個臟字都罵不出來。
其中一個平日里最愛跟吳莽斗嘴的年輕士兵,對著范統(tǒng)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頭兒,俺去陪吳莽兄弟了,省得他一個人在下邊,沒人跟他抬杠,寂寞。”
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淚卻刷地一下就流了下來。他猛地轉(zhuǎn)過身,不敢再看,只是從牙縫里擠出一句含糊不清的嘟囔。
“那狗東西記賬爛得要死,你去了正好幫他對對賬……”
朱棣站在一旁,一言不發(fā),只是垂在身側(cè)的雙手,死死地攥成了拳頭。
大軍,在沉默中開拔。
留下的傷兵們,開始有條不紊地忙碌起來。他們將營地里所有的旗幟重新插好,將廢棄的鎧甲堆在鹿角上,遠(yuǎn)遠(yuǎn)看去,就像一個個站崗的士兵。
一切,都布置得和之前一模一樣。
半個時辰后,元軍的先頭部隊,出現(xiàn)在了地平線上。他們看著那座旌旗飄揚,看起來毫無防備的明軍大營,發(fā)出了嗜血的呼喊。
“咚!咚!咚!”
沉悶的戰(zhàn)鼓聲,突然從營地里響起。
一名雙腿被馬蹄踩成肉泥的明軍士兵,正趴在地上,用雙拳,一下一下,奮力地捶打著一面牛皮大鼓。
鮮血,順著他的拳頭,染紅了鼓面。
元軍的騎兵,開始加速。他們?nèi)缤黄谏某彼瑳_向了那座寂靜的營地。
“放箭!”
杜將軍靠在一輛糧車上,用牙死死咬住弓弦,獨臂奮力張開,一支羽箭,搖搖晃晃地飛了出去,不知落向了何方。
他滿嘴鮮血,卻依舊在笑。
更多的傷兵,用他們殘缺的身體,做著最后的抵抗。沒了雙手的,就用嘴咬住敵人的馬腿。瞎了眼睛的,就憑著聲音,將手中的短刀捅向敵人的方向。
這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屠殺。
也是一場,讓所有沖進(jìn)營地的元軍士兵,都感到頭皮發(fā)麻的戰(zhàn)斗。
這些明軍,是瘋子!
戰(zhàn)斗,持續(xù)了不到半個時辰。營地,徹底安靜了。風(fēng)中,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
就在這時,天邊,黑云滾滾,如同打翻的墨汁,瞬間淹沒了整個天空。
“轟隆!”
一道慘白的閃電,撕裂天幕。
豆大的雨點,傾盆而下。
暴雨,瘋狂地沖刷著這片剛剛經(jīng)歷過殺戮的土地。雨水匯成血色的溪流,淹沒了殘破的尸身,淹沒了折斷的兵刃,淹沒了這天地間的一切。
正在數(shù)十里外艱難跋涉的明軍隊伍,停了下來。
所有人都回過頭,望向那片被暴雨籠罩的天地。
范統(tǒng)站在雨中,任憑冰冷的雨水打在臉上。他分不清,順著臉頰滑落的,究竟是雨水,還是淚水。
他只知道,回家的路,是用兄弟們的尸骨,鋪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