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天青的媽媽個子不高,身形清瘦。她鬢邊的頭發早早泛起了淺白,被她夾在了耳后,露出輪廓分明的面頰。她穿著一身洗得發白的短袖和長褲,布料已經很舊了,卻還是干凈整潔的。
楚天青毫不猶豫地撲向媽媽。
媽媽拉住了她的手腕:“寶寶,今天在學校過得順不順心?老師和同學對你怎么樣?”
楚天青已經十七歲了,媽媽一直叫她“寶寶”,從沒改過口。
她很喜歡媽媽這樣叫她,感覺像是回到了小時候,無憂無慮,自由自在,她在鄉下的山野上亂跑,腳下是青草,頭頂是藍天,整個世界都為她敞開懷抱。
她牽住媽媽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都挺好的,老師很照顧我,同學也對我很好。”
忽然,媽媽察覺到了什么,停下腳步,看了她一眼:“寶寶,你這件衣服……”
“是同學借給我的,”楚天青語氣輕快,“她叫鄭相宜。中午吃飯的時候,我把自己的衣服弄臟了,她就把這件衣服借給我了。”
媽媽認真叮囑:“那你可得好好謝謝人家。晚上媽媽幫你洗了,晾干了,明天你疊整齊帶去學校還給她。”
楚天青輕輕搖了搖媽媽的胳膊:“媽媽,你今天上早班,四點就起來了,回家吃完飯趕緊去睡覺吧,這件衣服我自己洗。”
媽媽卻輕聲說:“沒關系,媽媽不累。”
她打開手里的塑料袋,取出一個不銹鋼飯盒。掀開盒蓋,里面躺著兩個剝過殼的煮雞蛋,還有一只干凈的小勺子。
“今天廠里發的雞蛋,”媽媽把飯盒遞給她,“我吃不完,就拿回來給你。你爸爸剛到家,在做飯呢。我想著你放學餓了,先吃個雞蛋墊墊肚子,你早上不是也沒吃東西嗎?”
楚天青一怔,松開了媽媽的手。她雙手攥緊書包的背帶,往前走了幾步:“你不要老是把好東西都留給我啊。”
她越說越委屈,步子邁得越來越快:“媽媽你總是這樣,有什么好東西,就非要讓我吃,你自己一點都不舍得吃……我和你說過好多次了,你就是不聽,我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只是兩個雞蛋而已,為什么非要留給我啊?你為什么連雞蛋都舍不得吃啊?”
“寶寶,”媽媽快步追上來,伸手拉住她的胳膊,“是媽媽不好,不要生媽媽的氣。”
昏黃的路燈下,楚天青回頭望去,光線斜斜落在媽媽的臉上。
那是一張疲憊的臉,顴骨略高,臉頰瘦削,眼神依舊柔和。她鬢角的幾縷白發微微發亮,皮膚有些干澀粗糙,眼角的細紋清晰可見,都是這些年辛勞生活留下的痕跡。
楚天青的眼眶一下子紅了,淚水猛地漲滿雙眼。
她忽然覺得自己好壞,特別壞。
媽媽在服裝廠工作了一整天,還惦記著她沒吃早飯,把自己舍不得吃的雞蛋帶回來給她。可她卻賭著氣,走在前面,嘴里還說著不懂事的氣話。
她的胸口發緊,嗓子像是卡住了似的,憋了一會兒,終于憋出一句:“媽媽不要這么說……”
眼淚已經流下來了,她的語調生硬又酸澀:“我好想哭。”
媽媽的眼眶也紅了,卻裝作沒事的樣子,輕拍了一下她的后背:“別哭了,寶寶,別把眼睛哭腫了。”
媽媽粗糙的手掌摸到了楚天青的后腦勺:“你心里難受,就和媽媽說說,可別一個人撐著。咱們日子再難,也是能撐過去的。”
媽媽又把飯盒遞到楚天青手里。
楚天青鼻子發酸,拿起勺子,低頭吃了一口雞蛋,咀嚼得很慢。一個雞蛋吃完了,她卻沒動第二個,還把飯盒推了回去:“這個給媽媽。”
媽媽收下飯盒,沒有拒絕。
她們繼續往家走,夜風還帶著夏日的熱氣,夾雜著小區垃圾桶和潮濕泥土的味道。
小區里的路燈只亮了幾盞,一路上忽明忽暗。幾個老太太坐在燈影下,慢悠悠地搖著蒲扇,說著家常話,旁邊蹲著一只橘貓,尾巴掃來掃去。
楚天青心里暗想,好胖的橘貓,好可愛啊。
媽媽說了一聲:“這里的路不平,要看著點。”
楚天青低頭一看,地面坑坑洼洼,破碎的磚縫間長出幾撮細草。她抬頭,環視四周,樓與樓之間拉著晾衣繩,晾著舊毛巾和褪色的短袖。
楚天青緊緊跟著媽媽,穿過小路,轉入那棟熟悉卻老舊的樓房。
樓道里的燈全壞了,四周漆黑一片,只聽得見鞋底踩在水泥地上的回聲。
楚天青下意識地跺了跺腳,想用聲音抵抗心里的害怕,又伸出手,扶住了媽媽的胳膊。
媽媽輕輕回握住了她的手:“媽媽帶了手電筒。”
媽媽從褲兜里掏出一只小手電筒,按下開關,一縷光柱照亮了幾級臺階。
樓道深處還是很黑,楚天青只好一邊扶著墻,一邊跟著媽媽往上走。
媽媽忽然說:“今天我跟你爸又吵了一架。”
楚天青問:“為什么?”
媽媽嘆了口氣,才說:“這天兒太熱了,出一身汗,我跟你爸這幾天又老是加班,衣服都來不及手洗。我就說干脆買個洗衣機,哪怕二手的,也能省點事。結果今天快遞送來了,我拆開一看,洗衣機門是壞的,關不上,根本用不了。我當時就火了,你爸就貪那個便宜,買個便宜貨,還不如不買呢。”
“我來修吧,”楚天青立即反應過來,“家里的電器一直都是我修的,估計只是門軸松了。”
媽媽有點著急了:“你今天才轉去省立一中,高三學習那么緊張,可不能浪費時間。先寫作業吧,我和你爸想想怎么找人退貨。”
楚天青在臺階上跺了一腳:“我在學校就把作業寫完了。”
媽媽喘了一口氣:“你啊,從小腦瓜子就轉得快,老師都說你寫得又快又好。”
走到四樓與五樓之間的樓梯轉角時,五樓其中一戶人家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燈光從門縫里瀉下來,照亮了昏暗的樓道。
“爸爸!”楚天青喊了一聲。
爸爸正站在門口,穿著一件老舊背心,和一條松垮的棉布短褲,前胸后背全被汗水浸透了。
這么悶熱的天,家里又沒裝空調,廚房那點地方就像一個蒸籠,爸爸剛才在廚房做飯,肯定是熱得喘不過氣來。
“回來了?”爸爸拿出來兩雙拖鞋,放在玄關處,“我剛開了電扇,飯馬上就好。”
說完,他轉身進了廚房。
楚天青快步跑進家門。
這個家只有三十個平方,勉強分成一室一廳。楚天青住在臥室,爸爸媽媽住在客廳。狹窄的空間被家具塞得滿滿當當,連走動都要側著身子。
楚天青把書包扔到椅子上,一眼看見了角落里的洗衣機。
那是一臺小型的二手洗衣機,外殼已經泛黃,門敞開著,確實合不上了。
楚天青拿來工具箱,蹲在洗衣機前。橡膠圈縫隙里傳出一股發霉的味道,她皺了皺鼻子:“有點難聞。”
“你別用手碰,臟得很。”媽媽在一旁說。
“沒關系的。”楚天青熟練地擰開洗衣機的螺絲,把面板一塊塊卸下來,直到露出洗衣機的內部電路。
門的內鎖裝置果然壞了。
那是一種感應電路,門關上后,開關觸點才能閉合,電流通過,洗衣機才能啟動。現在這部分已經老化,金屬觸點卡住了,接觸不到電流。
楚天青從工具箱里找出一小段導線,仔細地繞過門鎖電路,直接將控制觸點短接。做完這些,她又看了看門的鉸鏈和鎖扣,早已松脫變形,根本扣不住。
她從抽屜里找來兩根粗橡皮筋,又敲了兩個小釘子在洗衣機側面和門邊緣,再把鉸鏈一點點修補好,來回試了幾次,最終將門固定住,雖然不算嚴絲合縫,卻足夠在運轉時撐住了。
“這是干什么的啊?”媽媽忍不住問她。
楚天青沒聽見媽媽的問題,一心只想著修理洗衣機。她動作利落,神情專注,修理的過程幾乎沒有一絲停頓。
螺絲、接頭、電線、卡槽,她一樣一樣復原,就連橡膠圈上的污垢也沒放過。她倒了一點堿水,仔細擦拭那些污垢,還用舊牙刷把縫隙刷干凈了,最后再用抹布擦干了水痕。
“差不多可以了。”楚天青又蹲下身,把水管接好,插上電源,調到洗滌模式,洗衣機發出一陣輕微的嗡鳴聲,隨即開始緩緩轉動起來。
“修好啦!”她站起來,歡欣雀躍。
這時,爸爸和媽媽也圍了過來,媽媽小聲說:“真的能用了……”她眼里隱約閃爍著淚光。
楚天青也猜到了,為了安裝這臺洗衣機,爸爸媽媽特意搬動了雜物,騰出了一個角落的空間。現在洗衣機終于能運行了,爸爸媽媽都松了一口氣。
“爸爸,媽媽,”楚天青抬手比劃了一下,“每次用的時候,先把這個門關上,然后再把這邊的橡皮繩圈拉開,掛到門上,門就能固定住了,不會彈開,也不會漏水。”
媽媽連連點頭:“你說慢點,再說一遍,我和你爸都要記下來。”又咕噥一句:“你爸要是有你一半會修東西,我也不至于和他吵架。”
楚天青低頭把工具收進了盒子里。她患有輕度強迫癥,當她集中注意力,做完一件事之后,往往還要在腦海里重新復盤一遍。
爸爸站在一旁,手還搭在洗衣機上,忍不住笑著說:“你看,不白買吧?這臺洗衣機,容量夠大,能洗我和你媽的工作服,原價兩百八,我花六十,包郵送到家,多合適。”
媽媽瞥了他一眼:“行了你,就你會買,趕緊吃飯吧,孩子今天都累壞了。”
爸爸一聽,立馬轉身去端碗。
楚天青洗了手,走過來,坐到那張低矮的小折疊桌前。
三個小板凳圍著一張撐開的折疊桌,就是他們一家人的晚餐桌椅。那桌面有些歪斜,其中一個桌腳還貼了一圈透明膠帶。
餐桌上擺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青菜肉絲面,還有一盤涼拌土豆絲。爸爸把土豆切得細細的,用醋和辣椒拌得紅亮,楚天青輕吸一口氣,香味直往鼻子里鉆。
楚天青的肚子早就餓了。她先夾了一筷子土豆絲,吃進嘴里,脆生生的,酸辣開胃,再吸進去一口面,湯水咸淡正好。她眨了眨眼,滿足地嘆了口氣:“真好吃。”
吃著吃著,楚天青忽然發現,爸爸媽媽碗里的肉絲比她碗里少得多。她停下筷子:“你們的肉怎么比我少那么多?”
爸爸正要張口,媽媽搶先說:“你還小,正在長身體呢,得多吃點肉。我和你爸年紀大了,吃多了反倒不好消化。”
爸爸也說:“就是,高三最費力了,你吃飽了,才有力氣念書。”
楚天青低下頭,沒再說話,只把碗里剩下的幾根肉絲挑到一邊,慢慢吃著面。
爸爸嘆了一口氣:“等過兩天發了工資,咱就給你買個手機。你現在在省立一中上學,那可得有個手機才行,你班上用手機的同學多不多?”
楚天青搖了搖頭:“學校不讓用,老師看到會沒收。大家都是偷偷用,課間拿出來看一眼。”
媽媽皺著眉:“萬一出了啥事,你得有個手機,才能聯系上我們,回家路上也好有個保障。”
楚天青連忙說:“那就買個二手的,能打電話、能上網就行,不用買貴的。”
媽媽自嘲一笑:“咱也買不起貴的。”
楚天青恍惚一瞬,心里還是有些期待,如果真有一部手機,她就能注冊微信了。
今天有好幾個同學問她的微信號,她只能搖頭說沒有,他們聽了,臉上閃過一絲疑惑,好像覺得她在撒謊。
晚飯過后,楚天青把鄭相宜的那件衣服放入臉盆,拿到了水池里。她用了自己最喜歡的那塊茉莉香皂,仔細地搓洗每一寸布料。
反復換了幾遍水,她才把衣服擰干,晾在臥室的窗邊。
家里沒有陽臺,也沒有晾衣架,更不會有烘干機。好在夏天的夜晚暑氣未消,開窗就有熱風拂過,到了明早,這件衣服大概就能干透了。
楚天青洗了個澡,換上睡裙,用瓷碗從廚房水壺里接了一碗水,端回臥室,放在桌角。
水汽緩緩升騰,她坐在床邊,從書包里拿出一本《中國國家地理》,是紀明川借給她的那本雜志。
她隨意翻閱著,一頁一頁地掠過山川、草原、極光、廣闊海洋……直到最后一頁也翻完了,她才發現今天快過完了,已經是晚上十點多了。
她合上書,關了燈,閉上眼睛,躺下來。可她知道,這只是一個儀式,真正的睡意不會立即到來。
自從離開了農村老家,每晚入睡前,她的腦海里都會浮現各種各樣的念頭。她會突然想起課本上講的地球引力、電場力的方向,也會閃回白天遇到的一些人說話時的面部表情,甚至是他們的衣袖上的一根頭發。
這些思緒,就像打了結的線團,越拽越亂,越理越緊。
楚天青曾經以為,所有人睡覺之前,都是這樣的,滿腦子胡思亂想,直到某一個瞬間被困意擊倒。
然而,十五歲那年,她在醫院做心理測評,醫生才告訴她,這是“入睡前思維強迫”,屬于強迫癥的一種表現。
半個小時過去了,楚天青還沒睡著。
她翻了個身,又忍不住開始幻想,好想睡在空調房里,被子輕軟蓬松,床上還有一個毛絨玩具,最好是那種長得像鯊魚,或者鯨魚的玩偶,她可以把臉埋進去,狠狠蹭幾下,抱著它蜷起來,假裝自己也是一條魚,能在大海里游蕩。
意識越來越淡薄,終于,困意將她包圍了,她睡著了。
早晨五點,鬧鐘準時響起。
屋里空蕩蕩的,爸爸媽媽已經出門了。天剛亮,他們就去服裝廠上早班了,每天都是這樣。
楚天青收拾完畢,背起書包,走出家門。她想了想,也許今天可以在學校食堂吃早飯?
王老師說過,今天學校的餐補就會到賬了。
早晨六點四十,楚天青趕到了學校。她直奔食堂,一進門,香氣就撲面而來。
她看見食堂早餐也有好幾個窗口,柜臺后方的蒸籠里,南瓜、紅薯、小籠包整整齊齊排在托盤上,還有炒面、炒飯、餛飩、腸粉,以及各種點心。
她從沒見過如此豐富多樣的早餐,一時竟不知道該往哪邊走。
片刻之后,她猛地回過神來,連忙跑到一臺空閑的刷卡機前,把卡一放,屏幕顯示出余額:500.00。
餐補到賬了!
楚天青激動得差點跳起來。她往旁邊挪了一步,還沒完全緩過神,一眼看見了紀明川。
他站在另一臺刷卡機前,低頭看著手機。
今天他沒穿校服,而是穿了件淺灰色T恤,搭配一條剪裁利落的黑色休閑褲,顯得格外挺拔。他肩背結實,腰線勁韌有力,雙腿修長,比例好得幾乎挑不出錯,讓人一眼望見就再難移開。
此刻,他似乎察覺到了什么,抬眼掃了過來。
楚天青大大方方走過去,從書包里拿出那本地理雜志,遞給他,又順手把物理筆記本放在上面。
“給你,”她語氣平靜,“昨天答應你的。”
紀明川本來還想客氣幾句,但他翻過筆記本封面之后,話就噎了回去。
紙頁上,每一個難點都被她歸納得清清楚楚,那些公式、概念、解題思路,都寫得簡潔又條理分明。
紀明川問:“這本筆記這么好,我是不是應該明天還你?”
“不用急,”楚天青擺了擺手,“你看完了再還。”
話音剛落,她看見他指尖一頓。她知道他不習慣欠人情,好心提醒他:“昨天我對你說了,不會讓你吃虧的。”
“謝謝。”紀明川低頭,把雜志和筆記本收進了書包。他的動作一貫利落,沒再多說什么。
楚天青又問:“你不是走讀生嗎?為什么會在食堂吃早飯?”
“我爸媽工作很忙,”紀明川說,“我早上也起不來,沒時間做飯。”
楚天青點點頭,突然覺得,他們兩個人的生活節奏是相似的。
她充滿好奇地問:“你爸媽做什么的?”
“都是外科醫生。”紀明川像是隨口一說,又像是不太想提起這件事。他把手機放回了口袋里。
楚天青發現他用的是最新款的蘋果手機。她忍不住問:“老師會沒收學生的手機嗎?”
紀明川看了她一眼:“小心點就行,我剛才在用手機給校園卡充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