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可能!”
方束心驚不已。
但結合起二舅從和他見面,到現在為止,沒有說過一句話,以及外面那賊人喝罵“割舌奴”三個字。
這很難讓他不去猜想,自己手中的這柄長舌劍,就是二舅割下了自己的舌頭,將之寄送給了他!
不過很快的,方束就回想起,自己手中的長舌劍一開始并非是法器,而只是一條勉強能算作是器胚的妖舌。
可這依舊沒有讓他的猜想消散掉,反而更是不安和憤恨交加。
這時。
紙屋外面的打罵聲,正在變小,不等方束撬開那紙門,便有一道喝聲響起:
“呔!大家伙的都看清楚,這契書上面,明明寫的是‘舌胚’,哪來的什么‘舌器’!
訛人也不帶你這么訛的。”
那程罐子呼喝著,聲音清楚,應是在故意的沖著街坊鄰居們喊話。
方束聽見,面色冷冷的站在門后,他這時也顧不得是否會損壞二舅的紙門了,手中長舌劍在門鎖位置一切,便提劍拉門,縱身一跳。
剛鉆出紙屋,他就瞧見了一個黑胖子,對方正在幾個伴當的簇擁下,人五人六的背身走去。
這人形如瓦罐,癡肥的很,應當就是奶鋪西施口中的“程罐子”了。
方束提著劍,還未動身,身旁卻忽地就響起了耳熟的軟聲:
“小哥,你且待著,等你二舅回來。”
他一側頭,發現隔壁的紙屋門向內開,在那紙扎的門檻上,正半趴著一個豐腴的婦人,仰頭笑看著他。
這人正是那白日血街中,最為養眼的奶鋪西施。
奶鋪西施見方束看過來,臉上的笑容更加嫵媚,還將白手一手擱在胸前,一手托在下巴上,上下打量著方束,眼神欲滴。
不等兩人再搭話,方束的二舅已經是鼻青臉腫的,深一腳淺一腳的走了回來,他身上的袍子也臟污。
瞧見方束破門而出,二舅先是一愣,立刻就明白了什么。
他朝著那奶鋪西施拱了拱手,然后就按著方束的肩膀,指了指門內。
方束嘴唇微動,但還是低下身子,聽話的提劍跳回了紙屋里面。
舅甥倆待在屋中,將門鎖壞掉的紙門抵住,開誠布公的談論了一番。
方束問,二舅用紙筆答。
果然如方束所猜想的,他的長舌劍,就是和二舅息息相關。
只見那張二舅翻找出來、攥緊了出門的那張文書上,寫著幾列字:
“今有青蚨血錢一千枚,并《口腹秘劍術》一方,并相應法術舌胚一柄,寄送至三江縣方家遺子方束,收。其年一十五,貌清秀……”
文書上有簽字、有畫押,寄出者正是方束的二舅余勒,牙人中介則是正是那程罐。
只是文書中的舌胚之‘胚’字,相比于其他字跡,顯得尤其白皙嶄新,并且就在二舅的手中,還托著一張小小的貼黃。
貼黃者,寫錯字后,修改用的小紙片,但不能用在契書上,非要用,就必須得在貼黃上再進行畫押。
而那貼黃老舊,赫然是寫著一個法器的“器”字,但已然掉落,且沒有畫押!
方束的二舅一手捂臉,其面色無奈,臉上的羞憤之色尚存。
很顯然,舅甥倆都被那程罐子給坑了。
方束二舅的確就是將自家煉就好的一口長舌割下,連同法術、船資,一起寄送給了方束。
其中法術和船資因為寫得明確,程罐子動不了。
但是關于長舌劍,那廝玩了個花招,趁著方束二舅在割舌斷器后,心神恍惚間,其篡改了“器”字為“胚”字,并用貼黃偽裝遮蓋,魚目混珠。
最終,方束便只收到了一條妖舌,想修得法術上身,還得自行煉制法器。
事情暴露了,舅甥倆也沒證據說理去。
方束得知了具體緣由,一時間,面色是既揪心、愧疚,又是鐵青一片。
他的眼中,還有殺意冒出。
二舅割舌贈器,此舉于他方束而言乃是大恩,那程罐子居然膽敢竊取,壞了二舅的大恩,已有取死之道。
再加上法器被換掉,導致方束得從頭開始祭煉法器,傷身折壽,被逼得只能冒險殺妖續命,那廝更是罪該當誅!
錚的!
方束尚未有所舉動,他手中的長舌劍便因氣血相連,表面艷紅,滲出血光,還輕輕戰栗。
但這時,二舅余勒伸手,輕輕在長舌劍一撫,兩指夾住劍身又輕輕一抖,便將長舌劍上洶涌的氣血抖散掉。
二舅搖著頭,用目光制止著方束,臉上還露出了笑容。
其伸手拿筆,寫出了幾個字:
“藏器于身,待時而動。”
瞧見這幾個字,方束的目光變化。
他點點頭,長吐一口氣后,松手將長舌劍擱在紙扎矮桌上,面朝二舅,伏身行了大禮。
當年他年不滿十五,因故遭了大難,又被族中的長者們苛待,便是隱忍不動,直到二舅遣人寄送來了法術、符咒,他才逐漸奪回主動權。
等到后來法術修煉成功,方束這才以牙還牙、以血還血,斷盡了方姓塵緣。
如今初入仙家坊市,就連他引以為傲的二舅,都如此落難,他必須比之從前,要更加的謹慎小心,徐徐圖之。
果不其然。
二舅見方束定下心神,其面露欣慰之色,隨即就以筆為舌,在紙上寫了那程罐子的二三事情。
原來別看那廝黑胖,其貌不揚,但對方不僅嗑藥入了道,是個一劫仙家。
更重要的是,這廝背靠坊市中的“黑虎道館”,還用“托妻獻子”之法,結交了強人,這才有了附近紙坊的管事收租之權。
這等貨色,就猶如凡間的惡霸小吏,不僅得有強力才能殺之,還更要神不知、鬼不覺的除掉,不留隱患。
否則的話,便極容易引火上身。
方束思緒一番,沉聲道:“曉得了,二舅放心。”
見方束面色冷靜,曉得是非,二舅再次舒了一口氣。
其人揉了揉臉頰,忽然咧嘴笑著,搖頭晃腦的寫:
“勿要真以為二舅,剛才是一時激憤,白白自取其辱。
實是事已至此,必須找他麻煩,且以貼黃之事擾那廝,還能讓那廝緩我至少仨月的租錢哩!”
瞧見二舅一幅雖然鼻青臉腫,但是又面露洋洋得意之色的作態。
方束一時啞然。
他精神放緩,便和二舅閑談起來。
頓時,二舅又手書了一堆關于那程罐子的糗事。
等到紙屋當中的氣氛恢復,方束佯裝不經意的問:
“二舅,那要如何才能,嚇得那廝跪地求饒,前來割舌來賠罪?”
二舅了然,當即就寫了幾個字:
“入道館,學仙功,拜宗門!”
其抖擻精神,擺開袖袍,托起右手,當即就是一副要奮筆疾書,長篇大論的模樣。
方束瞧見著,連忙再三的遞上手中長舌劍,請求對方將長舌劍納入口中,接續而上。
他二舅也掌握了口腹秘劍術,只需有舌劍一柄,煉化后便能化作為長舌,頂替缺失的人舌。
只是二舅依舊是堅決的推辭了。
哪怕方束只是請他暫時煉化幾日,方便溝通,二舅也是笑著搖頭,以“口開神氣散,舌動是非生,現在挺好”為理由,再次婉拒。
沒奈何,舅甥倆只能繼續一個動嘴說,一個動手答。
很快的,方束就知曉了這座仙家坊中,求仙者大致有三等生活。
其中下等者,便是在坊市中賣血為奴,形如牛馬,茍延殘喘以度日,只能奢望于會抽中了機緣簽,或有翻身一日。
方束已經是再三聽見那“機緣簽”一詞了。
他細細一問,方才知道這玩意兒,恰如其名,乃是花錢搖簽子,抽取機緣,抽一次就得兩個符錢。
而抽中的機緣中,除了有“再抽一次”、“血券”、“符錢”、“礦票”等等之外,還能抽中法器、靈寵、道侶,乃至于抽中一條礦脈的經營權,甚至是直接拜入宗門!
其由坊市背后的宗門開辦,名聲遠揚,堪稱是童叟無欺,年年都有幸運兒。
至于那中等求仙者。
則是彼輩身有一技,或藥或符或器種種,年紀不小,即便入了道,但也是仙途已斷,只能退而求其次,在坊市中安家置業,養家糊口,寄希望于下一代求仙。
而那上等求仙者……二舅忽然一指方束。
其手中抖著的紙條,正寫著:
“爾等年不滿三六,生機勃勃,該當入道館,學仙功,養肉身,度仙劫。
以至于有朝一日,歷劫煉氣,入仙宗內,求仙學道,方才是活出了個仙家模樣!”
方束看著紙上的“道館”、“仙功”、“煉氣”等字樣,他也是一時間心神振奮,想起了自己在進入坊市前的期待。
沒錯了!
他來這坊市當中,乃是來求仙問道的,豈能因為見識了坊市中的賣血之景,就忘掉了求仙志向。
其不僅要在道館中入道,成為仙家,還要再拜入那真正的仙宗內,煉氣筑基,乃至長生!
方束克制著胸中的激蕩,他朝著面前的二舅一禮:
“謹受教!”
二舅聞言,面上露出一副孺子可教也的神情。且他的面色頓時紅潤,似乎比吃完奶食之后,還要受到滋補似的。
不過舅甥倆暢想一番后,方束又談及對方為何會落難遭災,成為如今模樣的緣由。
他旁敲側擊的,還詢問二舅是不是另有仇家。
結果二舅一臉的唏噓悵然。
其人搖著頭,坦然的直書,自己只是在突破煉精第二劫時,因為資質尋常,又心浮氣躁、急功近利,一下子就失敗了事。
又因為是賭上了全部身家,還借貸了當初的道館同門一筆。
以至于二舅在失敗后,不得不變賣渾身的財貨,道侶也離去,一下子就破了產。
聽完以上這些。
方束雖然為二舅惋惜,但依舊是有一事不明。
他沉吟一番后,詢問:
“敢問二舅,坊市中的求仙者,既然有三等生活,二舅為何不取中等,而要去取下等……以至于賣血度日?”
這時,他二舅既無奈,又矜持的取出紙筆,同他涂涂寫寫了一番:
“我輩凡間跟腳,偶有法術,但少有手藝,創業艱難,易中道崩殂也。
除賣血以外,唯有兩個創業路子尚可,其一是種田,其二是挖礦……”
方束細細看著,逐漸了然。
原來想要在坊市中過上中等人家的生活,難度絲毫不亞于入道館修煉,其往往是需要兩代或三代人的努力,才能站穩腳跟。
其中第一代人,也就是如他們這般剛從凡間跑來的,想要積攢錢糧、精進修為,基本上就只有種田和挖礦兩個路子。
在這兩個路子之外,獵妖、尋寶、采藥等種種,或許可以算作第三條,但它們屬于是生死難料、富貴在天的險路,算不得扎實創業之舉。
但即便是那種田和挖礦,依舊是艱難困苦。
首先是種田。
租用坊市外圍的“下等靈田”,每畝的月租是五十錢,且需要一次性的繳納三個月押金(即一百五十錢),再加上一個月的預付租金(五十錢)。
合計初始成本就達到了兩百錢。
湊齊兩百錢的初始成本后,種地還需購買草籽、藥種,最尋常的也需要三十錢每袋。
此外,種地也需要施肥,二三十錢起步,每畝用量不一,但若無靈肥,草谷、草藥就無法兩月、乃至一月一熟,而非得半年、甚至一年……
如此種種,即便天公作美、又無蟲害妖害,折算下來,種田一畝,一個月純收入,竟然僅僅三百錢。
而這一畝三百錢,就已經是足以讓一個壯漢日夜折腰,夙興夜寐。
單單看完這點,方束就微愣。
因為他還記得,在血堂中賣血,一個月賺個四五百錢,乃是輕輕松松的。
即便是常年累月的去賣,因為坊市中還有靈氣可滋養身子,折算下來,相當于每月賣血可以賺個三百錢,一樣是細水長流。
他頓時有點懷疑,自己是不是記錯了,于是就此詢問二舅這個專業人士。
結果當真如此,賣血度日同樣是月入三百!
和賣血相比,種田的唯一優點,只是在于可以吃草根、啃草餅子,每月能夠將一瓶百錢的辟谷丸給省下來。
但是每月兩百錢的紙屋租金,卻省卻不了的。非要省,就得夜宿鎮外,安危自負。
看完了種地的收益,方束沒忍住,帶著點不甘,又讓二舅細細盤算了一下挖礦的收益。
第二條路,挖礦的確不似種田一般,產出既緩慢又少,而是日日都可以有產出,并且每月的結余,一般可以達到六百錢。
但是進入礦洞中,每日都得付門檻費,若是沒有法器,租用法器每日又是一筆,且每日能夠挖出的礦石,都是有限的。
相比于種田,其優點是除去了每日都有錢糧之外,便是偶爾有挖到珍惜礦產,乃至于靈石的幾率。
但它的危險性,也是更甚種田。
塌方種種都是次要的,礦洞中經常性就會遭遇毒氣、妖獸種種,幾率僅次于野外狩獵尋寶。
而一旦受傷,稍微買點養身的丹藥,就可能將賺到的錢糧賠個精光,還得躺在床上,長期沒有收入。
如果更倒霉,一旦殘廢等等,則更是前功盡棄,生不如死。
了解到了以上這些,方束一時默然。
與這種田、挖礦的收益和風險相比,似乎還當真是不如當個血奴得了,這樣也能在坊市中慢慢的賣血過活。
并且,坊市里面可是還有機緣簽這玩意兒,若是有朝一日,真的走運中了大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