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豆腐,又是豆腐。”
李猴兒蹲在方束身旁,一口饃饃一口豆腐,滿臉的苦味:“還他娘的煎焦了。我爹他咋這么老摳?!?/p>
方束聽見這話,搖了搖頭,默默地啃著手中的光饃饃。
他只幾大口,便將臉大三指厚的饃饃吞了下去,然后捶著胸口,繼續(xù)取過一旁的饃饃,狼吞虎咽。
李猴兒瞧見這一幕,口中是嘖嘖出聲:
“這血饃饃發(fā)腥發(fā)硬,就水吃都難以下咽,平常打架還能直接當板磚使。
也就方哥兒你牙口好,還有舌劍,能吃這么多。”
方束聞言,面上卻是露出了苦笑,但他沒怎么說話,繼續(xù)埋頭干飯。
他來這獨蠱館中,已經(jīng)有半月的時間,館中有大通鋪,再加上有李猴兒帶著,極少回家。
前十天,包括拜師當天,他在館主的教導下,每日都服用一粒養(yǎng)精丸,修養(yǎng)身子,彌補氣血,并且跟著李猴兒學了一些打熬氣力、輔助消化藥效的手段。
十日過后,養(yǎng)精丸就已經(jīng)耗盡。
二舅興許是并不知他會服用的這么快,便一直沒有送來新的丹藥,而方束知道家里的情況,也沒有去索。
好在方束發(fā)現(xiàn),多啃道館中的饃饃,也能大補氣血!
因為這饃饃可不是尋常饃饃,乃是用鹿血、虎骨粉熬煉,九蒸九曬而成,除去味道極腥,和鐵木一般硬之外,并沒有其他的缺點。
更關鍵的是,道館包食宿,這血饃饃管飽,能吃多少隨便取,只要不浪費就行。
后廚師傅經(jīng)常一蒸煮就是上千塊,反正這玩意兒也耐放,臨了到期,也能拿去喂妖豬。
不過,方束啃著饃饃,倒也不是一味的只有好處。
除去他的吃相狂野,飯量巨大,猶如餓獸一般,又因為和李猴兒廝混一起,混了個“餓獸”的諢號,他每日還需要出恭六次,多時甚至達到九次。
堪稱是吃完就解、啃完就拉,他的諢號也差點因此變成“直腸子”。
可是不這樣又不行,吃這么多,不及時拉出來,他極可能就會腹中積食,腸腹脹破而亡。
一口氣的啃完八張大饃,方束這才喝了口水,但是不敢喝多,然后就不動聲色的朝著茅廁走去。
但他這動作,還是吸引了飯?zhí)弥衅渌说淖⒁猓魂囨倚χ更c聲,頓時響起:
“這人吃完就拉,到底是為啥,何不食血精米?
那玩意兒一口就能頂一張饃。”
“窮鬼唄,只能糟踐自己的身子。”
方束充耳不聞,繼續(xù)旁若無人的走入茅房中,隨即茅房內也連忙跑出了幾個道童。
他們捏著鼻子,提著褲腰帶,臉上帶著夸張的嫌惡,嬉笑的加入了其他人的調侃當中。
李猴兒蹲在角落,他頓時起身,怒視這些道童。但是也沒啥用,反而遭受了幾道冷眼寒光。
于是李猴兒又默默的蹲了回去,吃自己的苦豆腐。
小半盞茶后。
方束一臉腳步輕快的從茅廁中走出。
他環(huán)顧飯?zhí)?,面上忽然露出訝然之色,只見堂中的一二十口人,全都不見了?/p>
只剩李猴兒跳起來,迎著他,然后興奮的說:“走、方哥兒,先走!”
方束從善如流,一邊走,一邊聽李猴兒解釋:
“獨館主今天要開盆,幫館里的幾個老道童煉功入道了?!?/p>
很快的,在道館的大堂內,人頭攢攢,過百號人了。
方束是第一次瞧見道館中有這么多人,仔細一看,發(fā)現(xiàn)是雜役、幫廚、伙夫等等都來了,都在看熱鬧。
兩人來得晚,只能站在角落處,形如嘍啰。
還好李猴兒機靈,從飯?zhí)弥邪崃烁鶙l凳過來,否則哥倆只能看見人頭,看不見半點那堂中的情形。
只見堂口正中央,一方丈寬丈深的池子,內里腥氣撲鼻,正爬著蛇蟲、蟾蜍、蜈蚣、壁虎種種,它們絞纏團,密密麻麻的,看著都讓方束的頭皮發(fā)麻。
“這叫‘蠆盆’,里面的血,號稱百蟲血,吃一小口就能毒死一口巨象?!?/p>
李猴兒在方束耳邊低聲介紹著:“你待會仔細聽,館主每次助人入道時,都會講解一番修煉道理。”
“嗯,多謝李兄提醒?!?/p>
方束點頭,當即就瞪亮了眼睛,豎起了耳朵。
渡劫入道,其正是他入館修行,最重要的目的!
“人都來了?”
獨館主身子一身暗色花袍,雞皮鶴發(fā),臉上帶著怪異的笑容,她瞥看四周,目光逐一掠過了方束等人的所在。
“仙家第一劫,名為‘十病九痛’,又名‘離病少疾’,想要渡過這一劫,便是得煉出‘寶血’在身。”
其人沙啞開口:
“煉得人參血,你可性命悠長,延年益壽;煉得虎牛血,你可力氣大漲,最多可擁有九牛二虎之力;煉得鐵砂血,你可皮如銅鐵,冷熱不傷;煉得淫鱔血,你可陽氣勃發(fā),根器大漲……”
獨館主輕喝:
“這些精血,便是爾等修行的餌藥。三六丹法,煉藥作餌,指的就是它們!
不得精血入體,身內無有寶藥,習法再多、煉功再好,到頭來,終究只是一空場。”
堂中,館主繼續(xù)講著。
方束則是聚精會神的聽著,面色振奮。
他今日總算是聽見了,如何渡過第一劫的具體關竅所在——“煉血換血”!
即,將人體中的凡血,蛻變換成金石之血、禽獸之血、草木之血、蛇蟲之血等等。
得了寶血之后,人體就不再只是凡體,而是初具仙家氣象,沒有疾病,寒暑不侵,不知疼痛,并且可以依靠寶血,去自如的驅使法器,而不會傷身短命。
這一境界,便是謂之為“一劫煉精人仙”。
當方束緩緩的琢磨消化時,獨館主講授完畢,她絲毫不拖泥帶水的,指著堂中幾個入館已有一兩年的道童,喝到:
“入盆?!?/p>
于是方束連忙就收攏精神,聚焦在那所謂的蠆盆上。
六個道童,都是啪的走出。
他們當中有男有女,其模樣多是十七**上下,只有一個面色滄桑堅毅,是個中年漢子。
六個道童站在蠆盆前,看著盆中那些蛇蟲毒物,個個的臉色都是發(fā)白。
特別是人群中有人還忽然吆喝一聲,突然扔了一只兔子,飛進那蠆盆中。
嘶嘶!霎時間,那兔子就被蛇蟲絞纏而上,眨眼間就不再抽搐了,化為膿血。
很顯然,這蠆盆并非是樣子貨、鬧著玩的,其里面的都是兇猛毒蟲,見活物就咬,見來者就撲。
獨館主端坐在蠆盆前,伸手一接,便有弟子奉上沏好的茶水。
她慢條斯理的呷著,道: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入我蠆盆者,百蟲毒素會刺激爾等的氣血,逼迫爾等運功,堅持的越久,入道的可能性越大,好處也越多。”
獨館主頓了頓:
“當然了,殘廢死亡的幾率,也會越大。
都好好想想,命只有一條,入盆的機會,也只有一次。
如果有人進去后就立刻出來,既是自毀前程,有害無益,也是浪費老身寶蟲們的精力,不如死在里面,化作為蟲糧。”
這番話,讓那六個道童的面色更是煞白。
當中有一個人,嘴唇嚅動,選擇了退回去。
他低著頭:“館主,我覺得我還可以再煉煉功,家里也可能會為我再攢點錢?!?/p>
這舉動,頓時就惹得了堂中噓聲一片,并有嬉笑聲響起:
“這縮卵玩意兒!”
但獨館主并未在意,只是點了頭。
這時,噗通一聲!
不等眾人注意,一道聲音忽然在那蠆盆中響起,有人跳了進去,頓時驚起一陣陣蛇蟲嘶叫。
啊?。∏粕硇?,那人是一女子,她入盆后,頓時就發(fā)出了慘叫聲,在蠆盆里狂舞不止。
只十息,女子就沒了生息,仰面便往盆中蟲血倒去。
獨館主輕輕一嘆,她身子一閃,伸手一撈,便將那女道童取了出來,并且輕輕一抖,就讓道童身上的蛇蟲皆數(shù)掉下,血水也抖盡。
隨即,獨館主當眾剖開了女道童的衣袍,袒露出胸腹皮肉、兩胯,毫無遮擋。
但是場中沒人會用淫邪的目光,去看那女道童。
因為對方的身上,本該白嫩嫩的皮肉,此刻都是花花綠綠、青青紫紫的,渾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塊好肉,并且腫脹發(fā)亮,形如巨人觀。
獨館主的手成殘影,迅速的在這女道童的身上揉搓數(shù)下,擠出對方體內的毒血,并放入口中嘗了嘗。
她淡淡道:“自作聰明,但還有救,送下去,請水蛭師傅幫忙吸吸。”
“是,師父。”立刻有道童和雜役,取過備好的門板,將女道童放上去,迅速給抬向堂外。
本是密集、水泄不通的人群,無需招呼,此刻自行的讓出了道。
方束望著場中的這一幕,心間也是覺得瘆得慌,咋舌不已。
他不由出聲:“這、平常也都這么凄慘么?”
旁邊的李猴兒瞧著,雖然他也眼皮跳動,但是似乎見怪不怪了,口中還嘖嘖:
“這女師姐還算是機靈的了,第一個入盆,觀主肯定會多關照著點她。
看到?jīng)],她的臉基本沒啥事,應該是抹了藥,活下來的幾率不小,殘廢的可能應當也不大?!?/p>
這話讓方束心間更是一緊。
虧得他還以為,剛才那女道童純屬心狠,腦子一熱就跳進去了。
沒想到,對方竟然還有這般算計,并且上了藥,難怪獨館主會點評上“自作聰明”四個字。
須知方束雖然入館不久,但是聽館主講了一番蠆盆煉血的道理,也知道這種時候,用身子硬抗才是唯一解法。
就算是上藥也只能上補藥、虎狼藥,激發(fā)氣血,而不能上驅蟲避蟲藥。
否則就是自損潛力,降低煉血的成功幾率。
角落邊,兩人低聲議論時,蠆盆前又有身影晃動了幾下,對方一咬牙,猛地就朝著盆子跳出。
入盆后,這人緊咬牙關,面色騰騰的變紅,并且轉眼間就演變成醬紫色。
他并沒有倒下,反而在蠆盆當中打起了一套拳法,拼了老命的激發(fā)自身氣血。
可是十息功夫后,這人的動作就走樣;二十息后,拳架子徹底垮掉;三十息不到,對方渾身麻木,眼瞅著就要癱軟在蠆盆當中。
獨館主手疾眼快,她縱身一抄,便將那道童抄起,然后砰砰的拍動其身子,將對方體內的毒血逼出部分。
她面無表情,又交代:“抬下去,交給水蛭師傅?!?/p>
已經(jīng)有了兩人折戟在蠆盆中,連三十息的都沒有堅持到,剩下的那三個道童,個個都是面色變化,更加的驚疑交加。
足足百息功夫后,在獨館主的冷哼之下,方才又有人壯著膽子,提氣縱入了蠆盆里面。
這人入盆后,當即盤膝坐下,渾身運功,體表竟然散發(fā)出重重的熱力,好似火爐一般,讓大堂中的血腥氣更加濃郁。
方束旁觀著,耳中立刻聽見有人說:
“身上的氣血激發(fā)這么快,這是服用了虎狼藥物?”
“應該是的,藥效看起來還不小,這次要是不能突破,縱使活下來,后半輩子估計也廢了?!?/p>
六七十息功夫后,在眾人一片嘆息、憐憫的聲色當中,那入定的漢子身體僵直,被獨館主察覺不妥,拎著腦袋自蠆盆中倒拔而出。
一直等到被抬走,這服藥道童依舊是趺坐不動,其氣血凝固,使得身子僵硬如木,壓根就軟化不下來。
對方就這樣坐著被抬走了,嘴角還帶著似笑非笑的潮紅之色。
很顯然,這人也是渡劫失敗,功虧一簣。
最后剩下兩人了。
其中一人身量瘦弱,他磨蹭了半盞茶的功夫,一閉眼也跳入了蠆盆內渡劫。
眾人圍觀下,這人居然咬牙堅持了四五十息,最后還是自己從蠆盆當中爬了出來,但同樣是以失敗告終。
到目前為止,現(xiàn)場一人退出,四人傷殘嚴重,不知死活。
那剩下的最后一人,孤零零的站在蠆盆前,面色精彩極了,緊張的呼吸都好似忘掉,臉色發(fā)紫。
別說這人了,就連四周圍觀的方束等人,不分新老、不分道童雜役,也全都是安靜的很,氣氛十分壓抑。
獨館主對今日這最后一根獨苗,似乎也頗為寬容。
對方磨蹭了百來息,都還沒有將氣血調整好,獨館主也沒有催促對方,只是閉眼等著。
壓抑間,忽然有一頭人大的蛤蟆,從外面跳進來。
它旁若無人的呱呱大叫,高聲喊:“館主館主,水蛭師傅說它都吸撐了。
你若再丟人過來,它就辭工走妖,不干了。”
這蛤蟆的叫聲,讓堂中不少人的面色都古怪。
噔!獨館主陡然睜開了雙眼,她沒有看向那最后一個道童,直接回話:
“曉得了?!?/p>
話聲說完。
獨館主便轉過身子,從背后舉起了一尊丈寬丈厚的大石雕屏風,石雕的下部如鍋蓋、似石磨,上部則是雕刻著蝎子蜈蚣毒蟲等物,惟妙惟肖。
她宛若拎著空葫蘆一般,輕輕就將石雕屏風擱在那蠆盆上,封住盆口。
其動作雖然舉重若輕,但是蠆盆合上的剎那,現(xiàn)場頓時就傳出重物落地聲,就連大堂地面都是一顫。
“都散了吧?!豹氿^主淡淡的吩咐。
她則是再次轉過身,取過幾根線香,背對著眾人,慢吞吞的給供桌墻上的五毒掛畫圖樣,上香燒燭。
霎時間。
大堂中話聲不斷,不少人都是議論著剛才的一幕幕,嗡嗡作響。
只有那最后一個道童,其一聲不吭的,臉上既是慶幸、又是悵然,總感覺失去了什么似的,有些失魂落魄。
對方看著自行燒香的獨館主,嘴唇嚅動,想說什么,但最終還是低著頭,默默的混入了人群中,快步離開了大堂。
最后一人離去,方束的目光也徹底收回。
他面色恍惚,口中喃喃:“入道渡劫,竟如此兇險么?”
今日六人渡劫,兩人退縮,四人敗亡,獨蠱館堪稱是全軍覆沒,顆粒無收。
而且按照獨館主所言,這六人不管嘗試與否,其要么肉身重創(chuàng)、要么心氣喪失,此生都再無法進入蠆盆中渡劫,進入就是找死。
一旁的李猴兒聽見方束的嘀咕,對方忽然嘬著牙花子,咧嘴笑道:
“不不不,那可不一定?!?/p>
“嗯?”方束當即目光炯炯的看向對方。
李猴兒望著那蠆盆所在,解釋道:
“蠆盆渡劫,其實是咱獨蠱館的保底福利。但凡在這里修煉超過一年,仙功參悟得差不多的,都可以試試。
但渡劫方法,并非只有這一條路子可以選。”
李猴兒掰著手指頭,數(shù)著:
“想要渡劫升仙,可以燒茅打鼎,進紅鉛,煉秋石,并服婦乳;可以采陰補陽,摩臍過氣,高人灌頂;可以禁食辟谷,服食靈物;可以請仙扶鸞,神打開竅……方法多著呢?!?/p>
方束聽聞,他又遲疑的,指向那大堂中的封閉蠆盆,目露詢問之色。
李猴兒看懂了,他聳了聳肩,搖頭擺腦的吟詠道:
“此謂,貧者靠博命,富者有神通也?!?/p>
“錢,可通神!”李猴兒擠眉弄眼的,摩挲拈著手指。
方束默然。
他聽懂了,合著剛才上場的,都是館中的貧寒子弟,或者說普通道童,只能在養(yǎng)好氣血后,寄希望于搏命渡劫。
這樣的過程,頂多服用些刺激肉身的虎狼之藥,自然就是過程兇險,四不存一了。
而如果有錢有人,就不用如此兇險。
不過話又說回來,這等兇險至極的蠆盆渡劫,還屬于是館中給老道童的福利,只有在館中待滿一年,才有資格用上。
狠狠的增加了一番見識,方束見堂中的人員已少,便朝著獨館主拱了拱手,打算同李猴兒一起離去。
就在這時,那獨館主端詳著墻上掛畫,卻忽然出聲:
“方束留下。
你之氣血調養(yǎng)得不差,看來已經(jīng)是恢復過半?!?/p>
獨館主頓了頓,道:“老身可以與你傳功,教你煉功熬血了?!?/p>
方束先是心間一贊,暗道這獨館主好眼力。
話說他因為胡吃海塞的緣故,根據(jù)道箓的顯示,他的【壽命】一欄上限,已經(jīng)是恢復到了五十五年。
且恢復得越來越慢,剩下的應該要靠日積月累的調養(yǎng),又或者服用更補的丹藥,而不再是短時間內就可以修復的。
等聽見館主的后面一句話,方束怔了一息,頓時腦中的雜念一空。
他的臉上露出大喜之色,當即躬身:
“是,師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