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陽,文信侯府。
呂不韋將手中的密信放下,看向了一旁的大兒子呂蜴。
呂蜴見自己父親看來,意識到自己多嘴了,心中不由得緊張了起來,但心中的疑惑,還是讓他問出了自己的問題。
“孩兒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好奇父親這么做的理由。”呂蜴拱手說道。
看著對自己畢恭畢敬甚至帶著畏懼的大兒子,呂不韋心中無奈嘆息,他一共有兩個兒子,大兒子呂蜴,小兒子呂惠。
大兒子為人老實本分,這些年跟在他身邊學了不少東西,維持整個文信侯府不成問題,但能力也僅限于此了,再無大的進步。
至于二兒子呂惠,雖有頗有進取之心,但性格比較暴躁,喜歡用武力說話,被他送去封地了。
“你是不是很疑惑為父為什么要允許羅網去新鄭刺殺大王?”呂不韋淡淡的說道。
羅網在新鄭的任務,的確都是他一手安排的,掩日、黑白玄翦、驚鯢乃至夜幕都是他手中的棋子。
但他的目的并不是殺了嬴政,也不會讓嫪毐真的殺了嬴政。
“父親做事自然有自己的道理,只是兒子疑惑,您既然允許嫪毐指使羅網動手,那為何只讓黑白玄翦動手,掩日、驚鯢雖各有任務,但并不妨礙。
“而且其余的天字級殺手雖不在韓國,但也可以調動,路上也用不了多少時間。”
“除此之外,我也不明白您的目的是讓韓國太醫令許青歸秦,明明可以直接向韓國要人,又為何一定要逼著他入秦呢?”
呂蜴看著呂不韋,將心中的疑惑說了出來。
呂不韋在新鄭的謀劃,很多都是呂蜴一手去吩咐的,所以呂蜴現在很疑惑呂不韋到底是什么態度。
如果說要殺嬴政的話,那為何不派更多的人去刺殺呢?羅網又不止這三個天字級殺手,不說全部,六個天字級殺手也足夠讓嬴政再也無法回到秦國了。
要是說呂不韋沒有殺嬴政的想法,那么為何默認嫪毐的做法,甚至派遣了掩日去幫忙。
“許青是韓國太醫令,各國都流傳著他的盛名,如果他辭官離開韓國,轉而入秦,這反而會讓他背上背主求榮之名。”
“若是姬無夜以朝堂爭斗逼其離開,反倒是被迫離開,只會讓人同情,只是我沒想到他竟然真的敢和韓王寵妃私通。”
呂不韋看著手中的密信,感慨萬千的說道。
想他為了讓許青能夠完完整整的入秦,布置了太多的東西,結果姬無夜這蠢貨誤打誤撞之下,竟然真的弄到了許青的把柄。
但好歹這不是能夠上的臺面的事情,沒人敢宣揚,只要讓羅網挑動輿論,足以給許青隱瞞過去。
“那孩兒還是按照以往的安排,讓真剛去安排羅網平息輿論?”呂蜴看了一眼自己的老爹后,試探性的問道。
若是說和后宮私通,他父親的事情也不小,甚至鬧的動靜可比許青大多了。
所以對于平息這樣的輿論,羅網也是有一些經驗的。
“你不用插手這件事,該做的我已經讓真剛去做了。”呂不韋說道。
呂蜴微微點頭,看著呂不韋那張蒼老的臉,遲疑了片刻后,終究是沒有詢問第一個問題。
呂不韋既然只回答了第二個問題,那么就說明對方不想要回答第一個問題,為此他也不好再追問下去。
“難道真的像是外界說的那般,大王其實是父親的孩子,之所以默認是為了維持和太后的關系嗎?”呂蜴暗暗想到。
想著這些年他父親對大王的教導和態度,那可謂是比對他和他弟弟呂惠都要好,再加上他聽說過的關于他父親呂不韋當年在新鄭與當今太后和先王之間的關系,這讓呂蜴心中更加懷疑自己的想法了。
“距離大王加冠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只剩下半年時間了。”呂不韋輕聲說道。
“父親,那我們接下來做什么?需不需要提前做些準備?”呂蜴對呂不韋使了一個隱晦的眼神,其意思已經不言而喻了。
嬴政和呂不韋之間的關系越來越微妙復雜,一旦加冠親政,那么權傾朝野的呂不韋定然要被第一時間清算。
權臣丟失了權力,面對被壓制了十年的君王,下場已經不言而喻了。
“不要去操心你不該操心的事情,有時間多去教導你弟弟,讓他不要再意氣用事。”呂不韋眼神掃過呂蜴,冷聲說道。
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氣場壓迫,呂蜴被嚇得顫抖了一下,拱手說道
“是,孩兒知道了。”
“去吧。”
呂不韋擺了擺手,呂蜴拱手行禮后便離開了。
隨著房門關上,書房之中只剩下了呂不韋一人,幽暗的燭光搖曳著,將其那張蒼老的臉照的忽明忽暗。
“希望你不會讓我失望,也希望最終我也不會后悔。”
呂不韋神色復雜的低聲自語,眼神卻看向了手中密信中的武遂兩字。
與此同時,經過四天的趕路,在黃昏時刻,許青嬴政一行人也終于來到了武遂軍營附近。
蓋聶勒住了馬車,對著車簾后說道
“大王,我們已經到了秦軍斥候的巡邏范圍內,是否要提前去派人通知王齮老將軍,讓他早做準備。”
馬車內的嬴政也放下了手中的棋子,看了一眼對面的許青后,對著外面說道
“不用,軍營重地,一旦踏入范圍,很快就會被斥候發現,到時候自然會有人通傳。”
“屆時,王齮的態度究竟如何,我們也能見分曉。”
“諾。”
蓋聶聞言繼續驅趕著馬車朝著前方而去。
許青看著面色有些糾結的嬴政,開口說道
“大王是在擔心王齮的態度會讓您失望嗎?在面對難以抉擇的事情之際,我一般會選擇做最壞的打算。”
“這樣哪怕事情發展再怎么惡劣,心里也會有所準備。如果事情是向好的方向發展,反而是會讓人安心下來,有助于緩解緊張,舒緩神經,對身體也有好處。”
“先生的想法還真是與眾不同,常人都是認為應當保持平常心,這樣才能以不變應萬變,先生反倒是反其道而行之。”嬴政啞然失笑說道。
“沒有太多的期望,就不會有失望,最起碼做最壞的打算,可以提前做些準備。不過這只是個人的習慣罷了,沒有孰優孰劣之分。”許青繼續說道。
“寡人知道,只是先生,您是覺得王齮會做出不利于寡人的舉動嗎?”嬴政沉聲問道。
“一切只有等到入了軍營才知道。”許青說道。
“是啊,只有見了王齮才知道。”
嬴政看著面前的棋盤,將手中的棋子又放回了盒子之中。
馬車突然停下,棋盤上的棋子晃動了幾下,數道馬蹄聲響起,引起了許青和嬴政的注意。
“看來是斥候到了,我去與蓋聶兄一起應對一二。”許青說道。
嬴政微微點頭,蓋聶的名頭雖然在秦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而且也有信物證明自己的身份,所以他絲毫不擔心和秦軍斥候發生摩擦。
“什么人敢擅闖軍營重地!?”
身著秦軍黑甲的斥候隊長驅馬上前一步,舉著手中的武器對著蓋聶和走出馬車的許青厲聲詢問道。
許青和蓋聶對視一眼,蓋聶便站在了馬車之上,沉聲說道
“我乃秦國首席劍術教師,蓋聶,這是我的身份證明。”
蓋聶從懷中掏出一塊黃金令牌,將其丟給了黑甲斥候。
斥候隊長接住令牌后,看了一眼上面的職位后,便翻看了令牌后面的詳細信息,雖然他不認得蓋聶的面貌,但秦國第一個劍客的名頭還是聽說過的。
而且令牌后面記載的身份信息和官職沒有絲毫問題,當即斥候隊長便被嚇了一個激靈。
蓋聶是什么人?他們秦王的劍術教師,能夠讓其駕車的人,似乎除了他們的大王之外,恐怕再無其他人了。
“這塊令牌,你們認得嗎?”許青舉起了手中的秦王玉佩說道。
看著玉佩上的玄鳥紋路,為首的斥候隊長更是瞳孔一縮,看向了馬車內,隨著蓋聶掀開車簾,一張年輕俊朗,氣度非凡的面容進入了視線之中。
秦兵斥候隊長一個激靈,連忙拱手行禮,語氣都微微輕顫,帶著幾分不敢置信和震驚,遲疑了片刻,連忙道:
“這……屬下參見大王!”
語氣都多了些許顫音,同時斥候隊長心里也是萬般疑惑,他們這里是邊關,危險重重,隨時都可能和韓國開戰。
他們的大王怎么會來此?難道是微服私行?
“讓王齮來見寡人!”
嬴政面色平淡,不怒自威,目光平靜的看著在場的斥候,緩緩的說道。
“諾!”
斥候隊長打消了心中的懷疑,沉聲說道。
留下幾人護衛車隊前往軍營,自己則是帶著其余人迅速返回軍營之中通稟。
“平陽重甲軍不愧是秦軍精銳,哪怕只是巡邏的斥候也是訓練有素,從其身上散發的氣場來看,最少也是經歷過好幾場大戰的人。”
許青看著外面護衛的斥候說道。
士兵是新兵還是老兵很容易分辨,經歷過戰場的老兵身上總會帶著若有若無的殺氣,這是常年廝殺留下的。
“平陽重甲軍是王齮老將軍一手帶出來的,前后經歷過長平、邯鄲、武遂等多場大戰,其治軍素來以嚴格著稱,士兵如此,乃是應有之理。”
說道秦軍精銳,嬴政不由得感到了幾分驕傲,秦軍之所以能夠屢打敗六國,擁有如今的疆域,多虧了秦軍勇猛。
七**隊實力高低,最明顯的劃分就是治軍嚴格與否,治軍嚴格才能夠做到令行禁止,士卒悍不畏死。
如此多場戰斗下來,存活的老兵便會成為精銳,再通過帶動新兵,一支真正的精銳軍隊便初具規模,而秦軍便是靠著商君留下的這種模式,擁有了一支支精銳。
“是啊,如此秦軍可稱利劍,為秦軍開疆拓土,那大王可知維持著秦軍如此高昂斗志的原因是什么嗎?”許青問道。
嬴政疑惑的看了一眼許青,這種問題隨便找一個士人都能說得頭頭是道,但他知道許青這么問自然是有原因的,于是說道
“自然是商君留下的軍功耕戰獎賞,以軍功劃分二十等級的爵位,依殺敵人數可獲得相應的獎賞。”
“士卒們為了獎賞,所以往往奮勇殺敵,絲毫不退。”
“大王說的在理,士卒們加入秦軍,有的是為了吃飽飯,有的則是為了出人頭地。但無論是什么,他們的依靠都是二十級軍功爵位制。”
“若是制度無法施行,那么制度再好也無法讓士卒們奮勇殺敵,而軍功爵位制的背后隱藏的則是另一個道理,公平。”
“一個公平的機會,能夠讓士卒得到想要的公平機會。軍隊如此,而朝堂更該如此。”許青緩緩說道。
“公平?可這個世界上從未有過真正的公平。”嬴政微微蹙眉說道。
“話雖如此,但卻存在相對的公平,士卒也好、士人也罷、農夫、商人等等,只要給他們看到向上的希望和機會,那么他們便會擁戴那個給他們機會的人。”
“這向上可以是好的生活,也可以是地位,亦或者是其他的,終歸是想要注重他們的想法,用以此引到他們”
許青看著疑惑的嬴政,開始為其講解社會流動的重要性,并在里面開始夾帶私貨。
多少王朝的崩塌都是從階級固化開始的,而階級固化往往是從生產資料兼并開始的,古代是土地,給嬴政說這些,許青也不是想要改變這種兼并,因為在這個時代這是無法改變的。
他想要的是給嬴政心里種下一個想法,一個重民和寬容的想法。
有了這個想法,不愁一統天下后,讓其給天下修養的機會,哪怕無法做到黃老的無為而治,也能讓百姓們得到喘息的機會。
聽到許青的話,嬴政眉心緩緩松開,他大致理解的許青的意思,于是說道
“先生,您的意思寡人明白了,您是想要我看到士卒和百姓們的想法,只要能夠維持他們的利益,他們便會支持我。”
許青微微點頭,嬴政的話雖然直白和露骨一些,但最起碼意思是這個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