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靖將寢殿中的杯盞砸得粉碎,猶如籠中困獸般顯出暴躁而無可奈何的樣子。
黃錦彎著腰,壯著膽子探進一顆腦袋:“爺爺……”
“給朕滾出去!”嘉靖暴跳如雷。
黃錦苦著臉把頭縮了回去。
其實像他這種近身伺候的太監,對于仙胎這個說法還是比較相信的。
第一,御前太監要服侍皇帝的日常生活起居,皇帝干了什么事,說了什么話,見了什么人,乃至于一天出幾回恭,他們了解得一清二楚。
業務能力過硬的太監,比如黃錦,甚至能從嘉靖噓噓的聲音中分析出他的健康狀況。
是淅淅瀝瀝,嘩嘩啦啦,還是斷斷續續,里頭都是大有講究的。
淅淅瀝瀝說明皇帝身體狀況良好。
嘩嘩啦啦說明皇帝尿憋狠了。
斷斷續續說明皇帝……呃,腎不太好。
太監們既然與皇帝如此親近,那自然很清楚皇帝其實并沒有跟人亂搞過,孩子就是莫名其妙突然出現在皇帝腹中的。
第二,作為一國之君,沐浴更衣自有底下的太監包辦,太監們對嘉靖的身體比他自個兒都了解。
至少嘉靖看不見自己屁股上有幾顆痣,太監們卻閉著眼睛都能說出他屁股上的痣長在哪兒。
因此,黃錦很確定嘉靖就是個貨真價實的男人,男人該長的沒少長,男人不該長的沒多長。
一個貨真價實的男人,又沒有和誰亂搞過,腹中卻突然多出了一個孩子,不是仙胎降世又是什么?
至于有沒有可能是個妖孽。
哪個妖孽那么厲害,竟然敢上皇帝的身?
黃錦多少有點兒迷信思想,他覺得皇帝身具龍氣,萬邪辟易,鬼神不侵,先前十幾個宮女刺殺熟睡中的皇帝,居然還能出現不小心將繩子打結這種意外,導致最終沒能將皇帝殺死,說明真龍天子冥冥中自有上天庇佑,不是什么邪祟都能冒犯的。
正因覺得皇帝肚子里有個仙胎,黃錦這些日子伺候得格外用心,他覺得伺候得越用心,就越能給自己積攢福報。
聽到里頭稀里嘩啦的聲音,黃錦愁眉苦臉,滿腹擔憂:上天保佑,千萬別叫萬歲爺爺驚了胎。
先前談允賢說的那些話他也聽見了,好端端的一個大男人身上憑空多出一個產門,聽起來確實叫人難以接受。
不過,黃錦是個太監,本身就是殘缺的,不完整的,這輩子都不可能留下自己的血脈,如果能叫他也“感而有孕”一回,別說長一個產門,哪怕長十個,他也樂意啊。
正百般憂愁時,忽然聽得里頭的嘉靖狂怒大叫:“人呢,都死哪兒去了!”
黃錦連忙躬身入內,回道:“爺爺,奴婢在呢。”
嘉靖披發赤足——發冠折騰一番早不知扔哪兒去了,鞋子也被踢得東一只,西一只,他重重地喘著氣,顯得精疲力盡而余怒未消。
“朕渴了,給朕倒盞茶。”
黃錦忙吩咐茶水房的內侍倒了上好的保靖黃金茶來。
保靖黃金茶湯色翠綠,清爽回甘,有一兩黃金一兩茶的美名。
不過,這茶最大的優點是名字起得好。
保靖保靖,保的可不就是嘉靖?
名兒起得吉利,味道也不錯,難怪三年前被列為了貢品。
因知道嘉靖現在不想見人,黃錦并不叫內侍進入寢殿,自己親手接過茶,給主子爺遞上去。
嘉靖只沾了沾唇,便把茶盞摔個粉碎,大發雷霆道:“這么燙的茶,是想燙死朕不成?”
黃錦賠著笑臉:“都是奴婢的不是,是奴婢的茶上得不好,把萬歲爺爺燙著了,奴婢待會兒就自個兒領罰去。”
其實茶水房一天十二個時辰都燒著水,確保皇帝隨時都能夠喝到溫熱適口的茶水,怎么可能遞上一盞燙嘴的茶,又不是壽星公上吊活膩了。
嘉靖說喝茶水燙嘴,純粹是他心情不好胡亂發脾氣而已。
黃錦越發柔聲細語:“爺爺仔細腳下,千萬莫被碎瓷片傷著了,若是叫爺爺破了一點子油皮,奴婢就是有一百條命也不夠賠的。”
嘉靖冷哼一聲,陰陽道:“你們這些個人,非但不能替朕分憂,反而處處給朕添堵。”
黃錦心道:究竟要怎樣才算分憂,替陛下您生個孩子?
當然明面上他是不敢跟皇帝唱反調的,憑嘉靖怎么說,只低頭聽著就是。
黃錦很快收拾了地上的碎瓷片,又上了一盞新茶來。
這回嘉靖不嫌燙,也不嫌涼,他嫌茶味兒淡!
伺候皇帝就是這樣,無論你做得多好,只要皇帝覺得不好,那你便是有錯。
越是這個時候,心態越要平和穩重。
嘉靖嫌茶味淡,黃錦就命人沏了壺濃茶上來。
嘉靖嫌茶葉有股子陳味(問題是誰敢給皇帝喝陳茶),黃錦便又叫人沏了一壺新茶。
嘉靖嫌老是喝這茶已經喝膩了,黃錦便讓茶水房沏了武夷肉桂和蒙頂黃芽。
無論嘉靖怎么作妖,黃錦始終低眉順眼,面上見不著一絲不耐。
如此更換了七八遍茶水,發完脾氣的老登終于喝得下去了。
茶水下肚,嘉靖的理智稍稍回轉。
原本對于腹中有個仙胎一事,他還有些自得,認為這是自己天生神靈,故而身有神異。
但如果仙胎出世需要產門,那……
老登面目猙獰了一瞬,打心底里無法接受。
老登試圖開動腦筋:雖然孩子已經懷三個月了,但他現在突然不想懷了,能不能讓這仙胎到別人肚子里待著去?
畢竟沾著個仙字,打又不舍得打,只能出此下策。
嘉靖硬生生擠出個慈愛的笑臉,對著自個兒的肚子好聲好氣地商量:“兒啊,爹不是不疼你,只是爹畢竟是個男子,懷胎產子不容易,你若是個孝順的,便換個肚子待著,待你出生,爹還把你接到跟前來養。”
嘉靖難得有這么好聲好氣的時候。
但田慈忙得不可開交,哪有功夫搭理他。
田慈如今是個三個月大的小胚胎,每天大概能維持三個小時的清醒,在這三個小時里,她要忙著整理朱雀資料庫里的各類資料。
一則畢業多年,很多知識已經還給了老師,需要重新復習一遍。
二則她還得把科學知識包裝成更容易讓古人接受的樣子,她從不認為只要自己拿出超出時代的知識,古人們就會無腦地追隨和吹捧,不然提出日心說的伽利略為什么會遭受嚴刑拷打和終身監禁?
太過超前的知識本身就是一種異端。
打個比方,你寒窗苦讀十八年,臨到高考前夕,教育局突然宣布:同學們,神秘復蘇,靈氣涌現,今年高考咱不考語數外物化生政史地了,咱考畫符念咒。
你大學剛畢業,學校通知你:同學,你大學四年白上了,以后只有會跳大神的才找得到工作。
你剛拿到一份offer,hr忽然告訴你:不好意思,這個崗位要求有捉鬼證,你沒有捉鬼證不能上崗。
道理都是一樣的,要求念了十幾年乃至幾十年四書五經的讀書人去學科學文化,和要求寒窗苦讀十八年的準高考生去學畫符念咒有什么區別。
人家舉全族之力供出來的讀書人,馬上就要當官了,結果上面突然要求去學什么科學文化知識,不懂科學文化就不能當官,你看老百姓造不造反。
所以,田慈得想辦法把要傳播的東西包裝一下,她將其稱之為“大明特色玄學主義科學文化”。
三個月大的胚胎,每天要上三個小時的班,田慈的怨氣比女鬼都大,再聽到嘉靖連個孩子都不想生,心里別提有多煩。
三個月大的胚胎都在上班了,你一個三十多歲的老登,不能克服一下困難嗎?
田慈索性讓朱雀把老登的聲音屏蔽了。
嘉靖好話歹話說盡,許諾了無數好處,愣是沒得到半點回應。
他不禁開始懷疑腹中胎兒是否真的能夠聽到自己說話。
或許未出生的仙胎本來就沒有與外界交流的能力。
如果是這樣,那他豈不是要……
嘉靖的臉青得發黑,胸中好似有一把火在燒,燒得他心煩意亂,坐臥不寧。
“再給朕上兩壺茶,要清心降火的!”
這一天,嘉靖喝了整整八壺茶。
他不口渴,只是喉頭發干,心頭發燥,看見一條狗經過都想踹兩腳。
仁壽宮的內侍個個謹小慎微,走路都像貓一樣踮著腳走,生怕鬧出動靜吵著這位爺。
即便如此,還是有兩個倒霉鬼礙著嘉靖的眼,不分青紅皂白地挨了板子。
可能是因為茶喝得太多,嘉靖夜里瞪著一雙比銅鈴還大的眼睛,怎么也睡不著,一晚上起起臥臥,撒了十幾泡尿。
他每起一次身,值宿太監就要忙得人仰馬翻。
等到天亮時,守夜的太監個個掛著一對斗大的烏青眼。
田慈無奈:道爺自己不好過,就不讓別人好過,太監的命也是命啊。
“算了,”田慈叫朱雀,“你把二十五世紀男性育兒科普教育片放給他看看,讓他寬寬心,別在這兒折騰人了。。”
朱雀為難道:“可他一時半會兒恐怕睡不著。”
田慈想了想:“那就外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