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同杜康妃的交流牽動了嘉靖為數不多的慈父心腸,叫他難得地想起了其余幾個子女,便傳詔叫皇子皇女到西苑拜見皇父。
這些孩子最大的才七歲,最小的才兩歲,他們很少能夠見到自己的父親,對嘉靖的印象除了敬畏就是陌生。
哪怕是太子朱載壡,也只在正月初一百官朝賀那天見過嘉靖一面,如今好幾個月過去了,何曾得過半分垂詢。
朱載壡也聽聞了父皇感而有孕一事。
不知道別人聽到自己的父親要生孩子了是一種什么樣的心情,反正朱載壡的心情挺復雜的。
他是父皇活著的兒子當中最年長的一個,因而被封為了太子,可要是父皇自己生了一個孩子,他這個太子又算什么呢?
要論正統,誰能比皇帝親誕的血脈更為正統?
可他已經是太子了,自古以來,不能登基的太子少有善終,他能得到善終嗎?
七歲的小太子思索著,憂慮著。
到了西苑,父皇身邊的黃伴伴仍舊恭恭敬敬地喚他一聲“小爺”,在這紫禁城中,唯有兩人可以名正言順地被稱為“爺”,一個是皇帝本人,另一個,就是太子。
但朱載壡總是忍不住想:這聲小爺還能聽個幾回呢?
見了嘉靖,朱載壡并未把自己的憂慮表露在外,仍是和其他兄弟姐妹一般恭恭敬敬見禮。
嘉靖注視著眼前這幫孩子,禮儀是規范的,就連只有兩歲的小女兒都在奶娘的引導下笨拙地行了個禮,但神情舉止間對于他這個皇父的生疏做不得假,不像是見到了自己的父親,倒像是見到了一個不太熟悉又有點害怕的陌生親戚。
嘉靖淡淡道:“些許日子不見,都長這么大了。”
見幾個孩子怯怯的不說話,他笑了一笑,道:“怕什么,朕又不吃人。”
朱載壡勉強道:“父皇如天之威,兒臣們見到父皇,就好比見到日月高懸,心中敬慕不已,或有失儀之處,還望父皇見諒。”
嘉靖盯著他:“是敬慕還是敬畏啊?”
朱載壡訥訥無言。
黃錦微微闔眼,似乎并沒有看見眼前這一幕,也并不上前解圍。
嘉靖換了副和藹的神色,道:“瞧你,朕不過是同你開個玩笑,何必那么緊張,朕總不至于對著你們幾個孩子耍威風。”
朱載壡諾諾領訓。
一旁的裕王朱載垕如同敏銳的小動物般,縮著脖子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倒是五歲的景王朱載圳不太會讀空氣,目不轉睛地盯著嘉靖道袍上的花紋,顯出很感興趣的樣子。
嘉靖問他:“四哥兒,你在看什么?”
朱載圳小心地觀察了一下他的臉色,見這個不太熟的父皇神色和善,膽子就大了起來,指著花紋說:“在看父皇道袍上的紋樣。”
嘉靖如今穿的道袍與從前穿的道袍大不一樣,上面的紋樣不再是向往得道長生的龜甲紋或云鶴壽字紋,而是一種古里古怪的飛船紋樣,衣角處還繡了水墨色的文字,朱載圳如今也識字了,依稀辨認出似乎是物化生這三個字。
嘉靖越發和善了:“那你可知道這紋樣是什么?”
朱載圳搖了搖頭:“不知,好新奇的紋樣,兒子竟從未見過。”
嘉靖哈哈大笑:“你自然不知,此乃天上廣寒宮的模樣,你沒有見過廣寒宮,怎么會認得它的紋樣呢。”
朱載圳面露吃驚:“廣寒宮?廣寒宮怎么是一艘船的樣子?兒子看書上不是這么寫的。”
嘉靖哂笑道:“書是凡夫俗子寫的,凡夫俗子哪里知道天上事,不過信口胡謅而已。”
朱載圳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父皇是天上的神仙,對于天上的事肯定比寫書的人懂得多。”
嘉靖笑問:“你怎么知道父皇是神仙?”
朱載圳天真無邪地說道:“大家都這么說,我還聽宮人們說,父皇是神君轉世,肚子里有個仙胎。”
他好奇地盯著嘉靖的腹部,問道:“父皇看起來跟陳娘娘懷四妹妹時一樣,父皇真的有小皇弟了嗎?”
嘉靖糾正:“不是小皇弟,是小皇妹。”
這下其他幾只小鵪鶉也忍不住了,紛紛插嘴:“真的有小皇妹啦?”
“小皇妹什么時候出來?”
“小皇妹叫什么名字?”
嘉靖倒還算耐心地回答:“自然是真的。”
“再有幾個月,你們就能見到她了。”
“至于名字……”嘉靖看向自己掛在墻上的一副字畫。
字畫上寫著幾行大字:吾有三德,曰慈,曰儉,曰不敢為天下先。
這句話出自《道德經》: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
雖然嘉靖覺得自己的地位已經遠遠超出寫《道德經》的老子,但他認為《道德經》本身還是寫得很好的,尤其是“慈儉讓”這一段,充分體現了他嘉靖皇帝朱厚熜的美好品德。
再加上他認為腹中孩子乃是天賜珍寶,又天生具備一顆仁慈之心,故而取名“天慈”。
“天慈,朱天慈……”朱福媛喃喃念著這個名字,“跟我們的不太一樣。”
皇子皇女們起名都是有固定格式的。
皇子按照輩分和五行取名,比如嘉靖的兒子這一輩屬“載”字輩,從“土”行,所以他的三個兒子分別叫朱載壡,朱載垕,朱載圳。
皇女不需要遵從輩分,也不需要遵從五行,但也都是一些意頭很好的名義,四個皇女分別叫朱壽媖,朱福媛,朱祿媜,朱瑞嬫。
按照這個規律,小皇妹也該從“福祿壽祥瑞”中取一個字,再取一個含有美好意味的,以“女”為部首的字。
但小皇妹的名字好像不是這么取的……
朱福媛一時間說不清自己心里是個什么滋味。
朱壽媖嘴角劃過一絲嘲諷的弧度。
去年年底,她的母親曹端妃因牽扯進宮變而被處死,到如今也才過去幾個月,父皇就已經忘記了母妃,轉而歡天喜地地給即將出生的孩子起名。
除了自己這個女兒,還有誰記得母妃呢?就連一母同胞的小妹妹,也漸漸把沈娘娘認作了母親。
不管其他人說得再熱鬧,朱壽媖自始至終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用沉默表達著自己的怨恨和反抗。
對于長女的怨恨,嘉靖盡數看在眼里,他不僅知道長女怨恨他,還知道太子掩藏在恭敬之下的恐懼,只是他并不放在心上,他們怨恨也好,恐懼也罷,總歸是要恭恭敬敬叫他一聲父皇。
況且他馬上就要有個仙女做閨女了,對于這些普普通通,沒什么稀奇之處的子女,說實話父愛真的很有限。
但要說他對即將出生的仙女閨女有多少真情實感的父愛,那倒也不是。
他對“仙胎”的珍愛,一是因為沾著個“仙”字,只要跟“仙”字沾邊的他都愛。
二是因為愛屋及烏。“屋”指的是他自個兒,田慈是烏鴉那個“烏”。
嘉靖是個奉自己如神明的主兒,別說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哪怕是一根汗毛都比普通汗毛更珍貴。
最后才是朝夕相處 長期投入的情分。
細究起來這份父愛挺塑料的,但田慈也沒打算細究,甭管塑不塑料,反正行動上嘉靖得把她當個寶貝一樣供著。
三月,嘉靖令內官監掌印太監高忠改建祥泰殿,作為皇女朱天慈出生后的寢殿,盡管沒再叫人去湖廣砍木頭修宮殿,但他還是很大方開了自己的私庫,下血本將祥泰殿整治得妥妥帖帖。
五月,嘉靖精挑細選了三十個宮女,三十個太監,好教皇女出生以后有足夠的人手伺候。
八月,嘉靖從奶/子府進上的二十個奶娘里,仔細挑揀了八個,預備著日后哺育皇女。
進入九月,嘉靖的情緒明顯焦躁起來。
算算日子,這孩子如果不是個哪吒,也是時候落地了。
果然,嘉靖二十二年九月初九,有赤色朱雀自天而降,皇女朱天慈在這一天終于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