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原廣志又不是傻白甜一樣的大學生,對于這種招攬,那是看的很透徹。
就是對方試探性的招攬。
如果自己投奔過去,那開始或許的確能獲得一些資源。但是誰說,作為一個背叛者,能夠得到對方的賞識呢?
要知道霓虹的文化里,對于背叛者,那可都是相當瞧不起的。
這種口頭上的承諾又沒有絲毫法律效益。
到最后被吃干抹凈,把自己腦子里的那些東西全部掏空,然后換上別人的名字,給別人當做嫁衣,都是很有可能發生的事情。
所以野原廣志對于這種招攬嗤之以鼻。
回到東京電視臺的制作局本部大樓,野原廣志繼續忙活起了《暗芝居第二季》的制作。
一直都忙活到了下午。
“呼!”
野原廣志伸了個懶腰,感覺口渴,于是便離開課室,前往了制作局的公共茶水間。
這里是這座高速運轉的鋼鐵巨獸體內,一處難得的可以讓人稍稍喘息的綠洲。這里沒有等級森嚴的稱謂,沒有劍拔弩張的業績壓力,只有氤氳的水汽,和紅茶溫潤的香氣。
關鍵紅茶都是免費的。
屬于員工福利。
野原廣志熟練地從柜子里取出一個干凈的骨瓷杯,撕開一包紅茶的茶包,熱水沖下,琥珀色的茶湯在杯中漾開,像一輪小小的溫暖的夕陽。
他正準備找個角落安靜地待一會兒,一個略帶幾分熟悉,卻又想不起名字的聲音從身后響起。
“野原君,對吧?”
野原廣志轉過身。
一個穿著格子襯衫,戴著黑框眼鏡的中年男人,正端著一杯咖啡,臉上帶著一種混合著好奇與欣賞的、頗為真誠的笑容。
他認得這張臉,似乎是隔壁課室的一位三級導演,在走廊里見過幾次,點頭之交。
“您好,佐藤課長。”野原廣志輕輕點頭,記憶力在此刻展現了它應有的作用。
“哈哈,你還記得我。”被稱作佐藤的導演顯然有些意外,臉上的笑容也愈發熱切:“冒昧打擾,只是想跟你說一聲,你的那部《暗芝居》,我全家都在追。尤其是我上中學的女兒,她現在是你的忠實粉絲,還說……說她再也不敢一個人晚上去學校的音樂教室了。”
他這話一出,仿佛打開了某個奇妙的開關。
原本還在各自角落里小聲交談的幾位職員,都像是被磁石吸引的鐵屑,不約而同地聚了過來。
“佐藤課長說得沒錯!野原君,那個《紙》的構思,簡直是天才!我們課室的幾個女助理,現在看到復印機卡紙,都嚇得要繞著走!”
“我倒是覺得《矛盾》那一集最厲害,純粹的邏輯恐怖,那才是真正的高級玩法。我昨天晚上想了一宿,都沒想明白,門外和電話里,到底哪個才是真的鬼。”
“野原老師,您是怎么想出這些故事的?難道您真的……見過那些東西?”
一時間,小小的茶水間,竟成了野原廣志的個人粉絲見面會。
這些平日里在各自領域里獨當一面的導演、策劃們,此刻都像是一群好奇的學生,圍著他,探尋著那個名為“恐懼”的、神秘世界的奧秘。
野原廣志只是安靜地聽著,臉上掛著溫和而禮貌的微笑,偶爾對那些提問,給出幾句“只是些不成器的想法”、“大家過譽了”之類的謙辭。
他就像是這場由他親手掀起的風暴的風眼,任憑周圍的世界如何喧囂,他自巋然不動。
那份超越年齡的沉穩與從容,讓那些原本只是出于好奇的前輩們,眼里也漸漸多出了一絲真正的敬重。
沒人不喜歡這么謙虛還又有能力的年輕人。
只是就在這片熱鬧的簇擁中,橋下一郎和南村星也端著杯子走了進來。
看到被眾人圍在中心,如同眾星捧月般的野原廣志,南村星那張年輕的臉上,瞬間寫滿了毫不掩飾的羨慕與崇拜。
“哇……野原老師現在,可真是我們臺里的大紅人了。”他壓低了聲音,對身旁的橋下一郎感嘆道:“真羨慕他的才華啊,什么時候我也能做出這樣的作品就好了。”
他的話很隨便。
可是卻像一根看不見的細小的針,輕輕地,卻又精準地,刺在了橋下一郎的心上。
橋下一郎端著茶杯的手,指節因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看著那個被人群簇擁的比自己年輕了將近十歲的身影,看著那些前輩們臉上毫不吝嗇的贊美,一種名為嫉妒的無名之火,在他胸腔里幽幽地燒了起來。
他想起了自己。
想起自己跟在鈴木課長身邊,從關東臺到這東京電視臺本部,兢兢業業,勤勤懇懇,熬了多少個不眠不休的夜晚,畫了多少張廢寢忘食的分鏡稿。
可結果呢?
三級導演的晉升申請,被無情地駁回。在課室里,依舊只是一個執行導演,一個……輔佐者。
而這個叫野原廣志的年輕人,他才來了多久?
就憑著一個投機取巧的、畫風粗糙得像小孩子涂鴉一樣的“幻燈片”,就憑著幾個聳人聽聞的怪談故事,便一步登天,成了所有人口中的“天才”,成了連明日海副局長都點名要見的紅人。
就連自己追隨了那么多年的鈴木課長,如今看向那個年輕人的眼神里,也充滿了自己從未見過的激賞與倚重。
憑什么?
橋下一郎的心中,那簇無名之火,越燒越旺。
他不覺得《暗芝居》有多了不起。
那不過是思路新穎些罷了,論制作,論畫面,簡直就是業余水準。
自己也參與了制作,那些上色,那些剪輯,哪一樣沒有自己的心血?可到頭來,所有的功勞,所有的光環,都落在了那個年輕人一個人的頭上。
自己,連同這整個課室,都成了他通往山巔的墊腳石。
橋下一郎咬緊了牙關。
這種認知像一把淬了毒的鈍刀,在他的心上來回地、緩慢地切割著,帶來一陣陣尖銳的刺痛。
他端起茶杯,想用那溫熱的液體,去澆熄那股子邪火,可那茶水入喉,卻只化為了更深的苦澀。
就在這時,他眼角的余光,瞥見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是隔壁巖田課室的助理,小島。
小島正站在茶水間的門口,沒有進來,只是朝他這邊,使了一個隱晦的眼色,然后用下巴,朝旁邊那條僻靜的走廊,輕輕點了點。
橋下一郎的眉頭微不可察地皺了一下。
他和小島關系還行,算不上朋友,但因為課室相鄰,偶爾會在樓下的便利店一起吃便當,聊幾句無關痛癢的閑話。
他想了想,還是放下了茶杯。
或許,是想從那個熱鬧得讓他感到窒息的圈子里,暫時逃離片刻。
他對著還在一臉羨慕地看著野原廣志的南村星說了一句“我出去抽根煙”,然后便不動聲色地,走出了茶水間。
他跟著小島,拐進了那條少有人至的消防通道。
走廊的盡頭,是一間常年空置的、被當做儲藏室用的會議室。
門虛掩著。
“找我有什么事?”橋下一郎看著小島,語氣平淡。
小島卻沒有回答,只是臉上露出一抹有些奇怪的笑容,然后推開了那扇門,對他做了個“請”的手勢。
“怎么神神秘秘的?”橋下一郎的心中閃過一絲莫名的不安。
但他還是走了進去。
房間里沒有開燈,光線昏暗,空氣里漂浮著一股陳年的灰塵味。
然后,他看到了。
在房間最深處的陰影里,一道身影,正緩緩地從椅子上站起身。
那人穿著一身剪裁考究的西裝,臉上,掛著一抹如同毒蛇吐信般的陰惻惻的笑容。
是巖田正男。
“橋下君。”
巖田正男的聲音,在這間密閉的、昏暗的房間里響起,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黏膩。
“我們……來聊聊吧。”
橋下一郎看著他那張在陰影里顯得愈發扭曲的臉,感覺自己的后背,瞬間被一層冰冷的汗水所浸透。
他下意識地想轉身離開,卻發現,身后的門,不知何時,已經被小島輕輕地,帶上了。
“咔噠”一聲,清脆,決絕。
像是一座牢籠,落下了最后的門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