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茹茵盆里全是寶根換洗下來的衣服,她正低聲罵罵咧咧的往外走。
“幾天沒緊皮,怎么又鉆上狗洞了?”
大雜院天井里因為有樹遮著,而胡同西頭的日頭更好,她準備拿去曬曬。
正好大雜院門口進來一個穿著短袖白襯衫的男人,柳茹茵看了便笑著招呼了一聲“叔”。
這人她認得,是她林叔在街道上的同事,也是位干事,來過家里好幾次。
“喲,茵子在家呢,正好,我給你哥帶過來兩位客人。”
“都是華僑,非要上門謝謝你哥。街道上就讓我領路來你們院坐坐。”
這位笑著讓開身子,露出了柳嫻蓉和白景川來。
柳茹茵聽了他的話有點為難,但也只能笑著歡迎。
“歡迎、歡迎,不過我哥在上班呢,家里就我嬸兒在......請進!”
柳嫻蓉帶著客氣的微笑審視著看了一眼解衛軍的妹妹。
來之前她讓白景川打聽過解衛軍家里的基本情況。
解衛軍是被收養的戰爭遺孤,家里老二老三也都是被收養的,解衛軍的養父年紀其實也不太大,最近半年多前又結了婚,新婚妻子是位老師。
所以引路的干事叫了柳茹茵一聲“茵子”,她便知道這位姑娘是解衛軍的二妹。
柳茹茵梳著一條中學生流行的粗辮子,帶著點天然的劉海,柳葉鳳目相當有神。
在看到柳茹茵的第一眼,柳嫻蓉當即愣了幾秒——這孩子長得好面善!
這眉眼看著怎么就那么的熟悉?
柳茹茵本來是笑著的,但只和柳嫻蓉對視了一眼,人便恍惚了一下。
似乎記憶中某個已經被遺忘的影子要猛的蹦出來,好熟悉......。
原本要互相打招呼的兩人,就這么怔怔的互相看了好幾秒。
白景川以為柳茹茵是沒見過自己表姐這樣雍容的女子所以才失了聲,故而不足為怪,可自己表姐卻是怎么呢?
這孩子長得端正是不錯,也不能盯著人家看吧?
——哎~~~,估計是看到這姑娘的年紀與草草差不多,又惹起她的心事來了。
“茵子是吧,真是打擾了!”
白景川客氣的話總算讓兩人回過神來。
街道干部在一邊笑著介紹。
“這是林家二姑娘,茵子,如今可了不得,在師大附中讀書,說不好三年后就是大學生啊!”
“茵子,叫人,這位是白叔叔,這位是柳阿姨,嘿,和你還是同宗。”
寒暄里大家往天井方向走出好幾米,但柳嫻蓉卻忽然立住了腳,小聲的問柳茹茵。
“茵子也姓柳?”
對于這個姓氏,柳茹茵真的不想多說什么,那是她一直不想提及的東西之一。
只是輕輕嗯了一聲,就把客人往西屋里引。
“嬸兒,家里來客了。”
......
陳玉華死活不肯收顧家的東西,她心里有本賬,總覺得與國外人士扯得太多不是什么好事。
再說以她們家的情況,根本不需要畫蛇添足的從這兩位華僑身上謀求什么好處。
在南洋圈子里,發生這等事是必須要親自登門道謝的。
柳嫻蓉和白景川是帶著真心實意來的,因為昨兒遇到的事要不是解衛軍兩人,怕不是她們真的會落入莫二姐的算計里。
雖然白景川嘴巴很能說,可奈何解衛軍的年輕嬸兒態度太過堅決。
最終提來的東西竟一件都沒留下。
來之前柳嫻蓉帶著一肚子話要和解衛軍的嬸兒扯,可不知為什么到了林家她卻一直在走神。
腦子里總會時不時的想起剛才遇到的那個茵子。
那長相真的好熟悉,似乎不久前才見過一般。
胡同西頭兩棵樹中間,柳茹茵正在把衣服掛繩子上。
掛到最后一件衣裳的時候,柳茹茵的手又停頓了一下。
剛才那位雍容柳女士的影子再次浮現在她的心頭,似乎與自己已經遺忘的某個存在隱隱重合。
“我真是瘋了,”柳茹茵自嘲了一聲,“我什么時候認識過華僑了?”
下一秒,她忽然笑著拍了自己一下。
“額,不對,還真認識一個,我的同桌寧同學!”
“救命啊~~~~。”
梅子的弟弟伊紅兵捂著屁股一路狂奔而來。
劉阿姨氣呼呼的追在后頭,手里頭拿著柳條。
“混蛋小子你給我站住!”
“小小年紀你不學好,居然敢拆家?”
伊紅兵鬼哭狼嚎的。
“是爸爸讓我拆的衣柜,說那也是韓伯伯送的,啊,我交待,爸爸給了我五毛錢,讓我背鍋,嗚嗚嗚嗚,我不要他的錢了......。”
在胡同居民戲謔的目光中,劉芳揪著兒子的耳朵往家里走去。
唯獨柳茹茵看著她們母子的背影,顯得格外羨慕。
有媽可真好!
媽媽?
砰~~~,半舊的瓷盆猛的從柳茹茵的手里掉落。
四歲時的依稀記憶似乎有了復蘇的跡象。
那是一位穿著旗袍的溫婉女子正在逗著自己,那美目之間竟與今天遇到的女人極其相似。
陳玉華正在送客人出院門。
白景川扶著表姐走下臺階,與陳玉華揮手告別。
離開院門二十多步,他帶著一絲苦笑看向表姐。
“這也太謹慎了,居然一點東西都不收。”
“要是被表姐夫知道,肯定又會訓我不會做事。”
依舊有些恍惚的柳嫻蓉笑了笑。
“你別在意,你姐夫就是愛訓著你玩兒。”
被白景川這么一打岔,柳嫻蓉眉頭微皺,又擔心起自己丈夫來。
腦子里剛剛浮現出顧瀚文的面龐,柳嫻蓉的腳步卻忽然一頓。
她終于想起來之前見到的那個茵子長相為何如此的熟悉,與自己丈夫的長相竟然有七分相似!
“同志~~~,”柳嫻蓉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剛才解同志的妹妹多大年紀啊?全名叫啥?”
“茵子啊,十五歲,叫~~~這名還有點拗口,叫~~柳茹~茵。”
“她自己起的名字,都是草字頭。”
“那~~那她被收養前呢?”
街道干事有些不明白為什么這個柳女士會突然如此激動。
“被收養前?這個我還真不知道!”
“誒,”街道干事忽然叫住了從身邊路過的一個人,“盧二姐(盧二嬸子)中午下班啦?剛好隨口問您一件事。”
“你們院茵子被老林收養之前是不是小名不叫茵子?”
盧二嬸子隨口笑著。
“怎么會提到這件事?是啊,那丫頭那時候命苦,都十歲了也就一小名,叫、叫什么來著。”
“這事我真的有印象,那時候是你師傅上門來給她登記的名字。”
“你師傅那字龍飛鳳舞的,大家都只認出是兩個草字頭。”
“誒,對了,我想起來了,叫柳草草~,對,就是這個名!”
“表姐~!你怎么啦?!”
67號大雜院另一頭拐彎的墻角,拎著盆子的柳茹茵緊緊的背靠著墻壁,正死死的捂著自己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