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深處的鐘聲悠遠而空洞,不像召喚,更像警示。它穿透潮濕的海霧,一聲接一聲,敲打在凌墨三人的心上。
“聲音來源無法定位,”陸離凝神傾聽,眉頭微蹙,“聲波在樹木和礁石間形成異常折射。但方向大致在燈塔那邊。”
廢棄的燈塔矗立在遠處黑黢黢的岬角頂端,像一根指向陰霾天空的蒼白手指。它比從碼頭看去更加破敗,墻皮剝落,露出里面銹蝕的鋼筋。
那詭異的童謠和鈴聲再無出現,但小屋內的空氣卻更加凝滯。壁爐上那個刻著貓圖案的空木盒,仿佛一只沉默的眼睛,注視著這三個不速之客。
必須去燈塔。這是唯一清晰的念頭。
再次檢查了老輪機長阿杰的狀況,留下足夠的水和食物,三人離開石屋,踏入了那片墨綠色的森林。腳下是厚厚的、腐爛的落葉,踩上去悄無聲息,反而更凸顯了那持續不斷的鐘聲。樹木高大茂密,枝椏扭曲交錯,幾乎完全遮蔽了天空,只有零星的光斑投下,照亮空氣中飛舞的蠓蟲。
一種被嚴密監視的感覺如影隨形。仿佛周圍的每一棵樹后,每一片蕨類叢中,都藏著看不見的東西。
蘇棠緊握著那枚銹鈴鐺,指節因用力而發白。凌墨走在最前,目光銳利地掃視四周,每一步都踩得極其謹慎。陸離跟在最后,不時停下,用手指抹過樹皮或泥土,放在鼻尖輕嗅,像是在讀取這片土地的記憶。
“土壤pH值異常,含有大量未分解的有機質和…微量的蜂蜜殘留。”他忽然低聲說,語氣帶著一絲困惑,“非常陳舊,但分子結構穩定得反常。”
蜂蜜殘留?在這片荒蕪的森林里?
凌墨停下腳步,蹲下身,撥開一層落葉。底下的泥土顏色深黑,與周圍明顯不同。他用手挖了一下,指尖觸到某種堅硬的東西。
不是石頭。他小心地清理開泥土——那是一小塊破碎的白色陶瓷,邊緣光滑,上面殘留著一點極淡的、幾乎無法辨認的粉色釉彩,像是從某個玩具或杯子上碎裂下來的。
蘇棠也看到了,她呼吸一窒。那種熟悉的、令人不安的感覺又來了。
他們沒有說話,繼續前行。越靠近燈塔,森林越發幽深寂靜,連鳥鳴蟲叫都消失了,只有那單調的鐘聲和他們的腳步聲。路邊的樹木開始出現一些怪異的現象:某些樹干上刻著模糊難辨的符號,與那幅兒童畫上的混亂線條莫名相似;還有一些樹的根部,散落著更多那種白色的陶瓷碎片,以及一些早已枯敗、卻仍保持著詭異圓形的深紫色小花。
終于,他們穿出森林,來到了燈塔腳下。一片小小的空地中央,立著那座斑駁的石塔。塔底的門早已朽壞,歪斜地敞開著,里面是深不見底的黑暗。
鐘聲在這里更加清晰,仿佛就是從塔頂傳來。
凌墨率先側身擠進門內。塔內空間狹窄,盤旋而上的鐵制樓梯大多已經銹蝕斷裂,無法承重。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鐵銹味、灰塵味,以及一絲極淡的、若有若無的甜膩氣息,與他們體內的渴求隱隱共鳴。
一道陡峭的木梯倚墻而上,似乎是后來加設的,通往塔頂的燈室。
“我先上。”凌墨試了試木梯的牢固程度,率先爬了上去。蘇棠和陸離緊隨其后。
燈室的門虛掩著。凌墨輕輕推開。
沒有巨大的透鏡,沒有復雜的機械。燈室中央,只有一個簡陋的、用廢舊鐵桶改造的火盆,里面堆積著某種黑色的、緩慢陰燃的塊狀物,散發出帶著奇異甜味的煙霧——那鐘聲,竟是火盆上方懸掛著的一串大小不一的銹蝕鐵片,被熱氣烘烤搖曳,相互碰撞發出的!
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火盆四周。
地上,用白色的石子,精心擺放著一個又一個小小的圓圈,像某種原始的祭祀陣列。每個圓圈中心,都放著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物件:一枚褪色的紐扣、一小段斷裂的紅色頭繩、一塊邊緣磨得光滑的藍色玻璃、甚至還有幾顆早已干癟的漿果。
最中間的那個圓圈里,放著的是一塊粗糙的木牌,上面用炭筆畫著一個歪歪扭扭的笑臉,和蘇棠在糖紙上看到的那個幾乎一模一樣。
這哪里是燈塔?這分明是一個…祭壇。
“叮…”
不是鐵片的碰撞聲。是一聲輕微、卻截然不同的金屬清音,從他們下方傳來。
三人猛地回頭,看向陡峭的木梯下方。
塔底的黑暗中,似乎有一個極小的身影一閃而過,沒入了墻角的陰影里。那聲音,像是它跑動時身上懸掛的什么東西發出的輕響。
“誰在那里?!”蘇棠厲聲喝道,聲音在塔內空洞地回響。
沒有回答。只有鐵片碰撞的單調鐘聲。
他們迅速爬下木梯,沖回塔底。角落里空無一物,只有堆積的雜物和厚厚的灰塵。但在一根承重柱的后面,他們發現了一個小小的“藏寶處”。
那是一個用破布仔細包裹起來的小包。里面放著幾樣東西:一個銹得幾乎看不出原貌的微型鈴鐺,比蘇棠手里那個更小;一小塊用油紙包著、早已硬化如石頭的深色糖塊;還有一張折疊起來的、磨損嚴重的紙。
凌墨展開那張紙。
上面是用蠟筆畫的一幅畫。風格和之前那幅類似,但更加簡單,甚至有些倉促。畫著三個手拉手的小人,站在一座歪歪扭扭的塔下面。兩個小人被涂上了顏色,第三個小人,站在最右邊的,沒有被涂色,只是用黑色的筆狠狠地、反復地涂抹掉了,只在紙面上留下一個憤怒的黑洞。畫的底部,用顫抖的筆觸寫著一行字:
「他們都忘了。只有鈴鐺記得。」
字跡稚嫩,卻透著一股令人心寒的絕望。
冰冷的恐懼順著脊椎爬升。這個燈塔,這個島嶼,根本就是一個巨大的、悲傷的紀念碑。紀念著一個被遺忘的孩子,一段被徹底抹去的存在。
“不是祖母…”蘇棠的聲音發顫,“這感覺…不像她的手筆。這太…原始了。太…悲傷了。”
這更像是一個孩子絕望的吶喊和固執的紀念。
陸離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點“祭壇”上白色石子的粉末,又看了看那些小圓圈里的供奉物。“儀式化的行為。強烈的執念和孤獨感。進行這些活動的人,或者‘東西’,心智可能停留在很早期的階段,但情感沖擊極為強烈。”
那個跑掉的小身影…那個搖響鈴鐺的…
凌墨猛地想起老輪機長阿杰。他指引他們來這里時,那復雜難辨的眼神。
他們必須回去問個清楚。
三人快速離開燈塔,幾乎是跑著沖回那片令人窒息的森林。來時路上的標記此刻顯得更加詭異,仿佛每一道刻痕都在無聲地注視著他們。
當他們氣喘吁吁地沖回海岸邊,沖到之前安置阿杰的巖石旁時,卻發現——
人不見了。
只留下空的水壺和壓皺的毯子。旁邊的沙地上,有幾行混亂的腳印,指向大海的方向。
他們沖向石屋,猛地推開門。
屋里依舊空蕩,但壁爐上方,那個刻著貓圖案的空木盒旁邊,不知被誰,放上了一小束剛剛采摘下來的、深紫色的、圓形的小花。
和他們在森林里看到的那種枯敗的花,一模一樣。
陸離走到屋角他之前發現奇異粉末的地方,那里現在多了一個用同樣的粉末畫出的、極其簡陋的箭頭,指向門外,指向森林的更深處。
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主人,在默默地、固執地引導著他們,走向一個早已被世界遺忘的秘密核心。
而遠處燈塔的方向,那由鐵片碰撞發出的、空洞的“鐘聲”,依舊持續地敲響著,穿透迷霧,如同一個永恒的問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