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你別急,坐下慢慢說,我來寫。”
王興旺從自己帶來的帆布包里,掏出了紙和一支鋼筆。
劉淑英趕忙把堂屋里那張唯一的方桌擦了又擦,又搬來凳子。
王家的土屋采光極差,即便是大白天,屋里也跟黃昏似的。
為了省那點煤油,王老漢前兩年咬牙從鎮上買回來一小塊玻璃,在屋頂上掏了個洞安了上去。
此刻,一束渾濁的光柱從天窗投下,正好照在方桌上,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柱中翻飛。
王興旺擰開筆帽,將信紙鋪平,筆尖懸在紙上。
“叔,你說,我記。”
王老漢組織著語言,那神情比當年分田地時還要鄭重。
“你就跟娃說,家里一切都好,包產到戶了,地里收成有盼頭,你娘身體也硬朗,然后就說,那個興旺鄉長,給他說了個好對象……”
王老漢一輩子沒說過這種事,說到這兒,老臉竟有些發燙。
“是王家灣的王秀蓮,高中畢業,人品模樣都是十里八鄉頭一份的。就問問娃,是啥想法?!?/p>
王興旺在一旁流暢地補充,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
幾句話便把事情的來龍去脈寫得清清楚楚,又不失分寸。
幾天后,千里之外的軍營。
連綿不絕的陰雨已經下了足足十天,整個世界都仿佛泡在水里。
訓練場成了泥潭,戰士們只能憋在營房里學理論,擦拭裝備。
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王全勝感覺自己骨頭縫里都要長出青苔了。
就在這時,通訊員冒著雨送來了家信。
“王全勝,你的信!”
王全勝精神一振,三步并作兩步迎了上去,接過那封被雨水微微浸濕的信封,心頭涌起一股暖流。
拆開信封,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
信里的內容和他預想的差不多,報平安,說家里的新變化。
可當他看到王秀蓮三個字時,整個人腦子一片空白。
王秀蓮!
狂喜瞬間將他整個人淹沒!
上輩子的妻子,那個陪他走過一生風雨,給了他一個完整家庭的女人,竟然以這樣一種方式,重新出現在了他的生命里!
前世的記憶碎片如電影般在腦海中瘋狂閃回。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個扎著兩條麻花辮的姑娘,在昏黃的煤油燈下,低著頭為他縫補滿是破洞的衣裳,針腳細密得讓他心疼。
他仿佛又聞到了爹娘病重時,她守在床前熬藥的味道,那股苦澀的藥味里,混雜著她的疲憊和從未言說的堅韌。
他還記得,兩個孩子呱呱墜地,她抱著襁褓中的嬰兒,臉上綻放出的那種揉碎了星光的溫柔笑意,成了他奮斗一生的動力。
后來,他下海經商,生意初有起色,她一邊幫著他打理賬目,一邊還要操持家務。
最困難的時候,這個看似柔弱的女人,甚至會跟著他一起跑到工地上,挽起袖子搬磚扛水泥,手上磨出的血泡,她連哼都不哼一聲。
他們夫妻倆,就這么相互扶持著,從一窮二白,走到了兒孫滿堂,一輩子和和美美,沒紅過一次臉。
可王全勝心里清楚,她跟著自己,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累。
他欠她的,太多太多了。
回憶的潮水退去,王全勝的眼眶已然濕潤。
他緊緊攥著那封信,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上輩子,是我沒本事,讓你跟著我受苦。
這輩子,我王全勝回來了!
我定要讓你成為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把前世所有的虧欠,千倍百倍地補償給你!
他幾乎是立刻從床底下抽出紙筆,趴在床板上,奮筆疾書。
“爹,娘,這門親事,我同意!你們先替我答應下來!”
“等部隊能探親了,我第一時間就回家!請你們務必跟興旺鄉長說清楚,這門親事咱們家認下了,就絕不會再去看別家姑娘,免得耽誤了人家秀蓮的好名聲,也免得壞了別人家姑娘的名聲?!?/p>
他心里跟明鏡似的。
自己如今是正經的解放軍戰士,在十里八鄉的鄉親們眼里,這就是前途無量的金龜婿。
一旦消息傳開,上門提親的媒人怕是能把王家的門檻給踏平了。
爹娘都是老實人,臉皮薄,不好意思拒絕別人的好意。
有了這封信,就等于給了他們一面擋箭牌。
寫完信,他仔仔細細地折好,揣進懷里,準備等雨小一點就立刻寄出去。
回到宿舍,幾個戰友正圍在一起唉聲嘆氣。
“這鬼天氣,啥時候是個頭???再下下去,人都要發霉了!”
“就是,天天關在屋里,憋屈死個人!”
班長耿秋從門外進來,甩了甩身上的雨水,臉色有些凝重。
“都少說兩句!這種雨季,最容易發洪澇!咱們是兵,就得隨時做好搶險救災的準備!”
預備員昌海是個新兵蛋子,聞言眼睛一亮,有些興奮。
“班長,那要是真發洪水了,咱們去救災,是不是有機會立個三等功?”
耿秋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目光如刀子般射向昌海。
“昌海!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昌海被他看得心里發毛,吶吶地解釋。
“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為部隊爭光……”
“爭光?”耿秋的聲音陡然拔高。
“如果在戰場上,你想著沖鋒陷陣,立功殺敵,那是好樣的,是爺們!可現在是和平時期,抗洪救災盼著立功,那是什么?”
“那是盼著老百姓家里遭殃!盼著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受到威脅!你給我記住,我們的功勞,絕不能建立在人民的苦難之上!”
一番話,擲地有聲,砸得整個宿舍鴉雀無聲。
昌海的臉刷地一下就白了,連連擺手。
“班長,我錯了!我真沒那個意思,我就是嘴笨,說錯話了!”
耿秋見他確實是認識到了錯誤,也沒再揪著不放,語氣緩和了些。
“行了,都別閑著了。既然睡不著,我正好給你們講講抗洪搶險的注意事項,比如怎么快速打樁,怎么封堵決口……”
他正講到一半,營區上空,毫無征兆地響起了一陣急促尖銳的集合號角聲!
“緊急集合!”
耿秋的臉色驟變,幾乎是話音落下的瞬間,整個人已經沖出了門外!
宿舍里,所有人條件反射般地從床上一躍而起!
五分鐘后,瓢潑大雨下的操場上,一個又一個方陣已經集結完畢。
雨水順著戰士們的鋼盔往下淌,可沒有一個人動一下。
全員到齊!
連長黃永昌站在隊伍的最前方,他的聲音被擴音器放大,響徹整個軍營。
“同志們!黨和人民考驗我們的時候,到了!”
“全連都有!領取裝備!五分鐘后登車出發!”
黃永昌的命令在瓢潑大雨中炸響。
沒有絲毫遲疑,整個方陣嘩啦一聲,瞬間沖向各自的營房和軍械庫。
戰爭年代的紀律,早已刻進了這支部隊的骨子里。
混亂,但絕不紊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