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承鈞在百樂門留下的那句話,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薔薇看似平靜的生活表面漾開圈圈漣漪,水下卻是暗流陡生。
他并未再出現(xiàn),也沒有任何進(jìn)一步的表示。但那把勃朗寧M1910,連同它冰冷的觸感和無聲的暗示,卻像一道無形的枷鎖,時刻提醒著沈薔薇,她已被一頭危險的獵豹盯上,而他,正極有耐心地等待著她的反應(yīng)。
沈薔薇依舊過著她的名媛生活,看戲、喝茶、打牌、出席各種慈善晚宴,周旋于那些或貪婪或愛慕的目光中,笑容明媚,無懈可擊。只是無人知曉,在她那只精致的鱷魚皮手袋夾層里,除了口紅、粉盒和香帕,如今還靜靜躺著一把上了膛的勃朗寧。
賀承鈞“送”的槍,她最終收下了。并非妥協(xié),而是權(quán)衡。將如此危險的物件放在身邊,固然冒險,但若拒不接受,反而更顯心虛,坐實(shí)了他的猜測。既然他執(zhí)意要將這把“鑰匙”遞到她手中,她倒要看看,他究竟想打開怎樣一扇門。
這日午后,細(xì)雨靡靡,給法租界的梧桐大道蒙上一層灰蒙蒙的紗。沈薔薇從一家定制旗袍的洋行出來,身后跟著抱著幾個衣盒的司機(jī)。她撐著一把油紙傘,站在檐下等車開過來,雨絲打濕了旗袍下擺,洇開深色的痕跡。
一輛黑色的福特V8轎車無聲地滑到她面前停下。不是蘇家的車。
車窗搖下,露出的卻是賀承鈞那張冷峻的臉。他未穿軍裝,著一件深灰色呢子大衣,更顯肩寬腿長,氣質(zhì)冷硬,與這潮濕陰柔的江南雨景格格不入。
“沈小姐,雨大,去哪?我送你。”他的聲音隔著雨幕傳來,低沉依舊,不帶多少溫度,卻也不是詢問,更像是陳述。
沈薔薇握著傘柄的手指微微收緊,傘面微傾,露出她描畫精致的眉眼和一抹疏離的笑:“不麻煩賀少帥了,家里的車馬上就到。”
“看來是我來得不巧。”賀承鈞推開車門,跨步下車。他個子很高,瞬間帶來的壓迫感讓沈薔薇下意識地想后退一步,但她穩(wěn)住了。雨水打濕了他大衣的肩膀,他卻毫不在意,目光沉靜地看著她,“或者,沈小姐是怕與我同車,惹人閑話?”
“少帥說笑了。”沈薔薇笑意不變,眼底卻凝著冰,“我只是不想耽誤少帥的要事。”
“我今日無事。”他答得干脆,幾乎是堵死了她所有推拒的借口。他側(cè)身,做出請的姿態(tài),“正好,有件東西,想請沈小姐幫忙看看。”
他的姿態(tài)看似客氣,實(shí)則強(qiáng)硬,根本不容她拒絕。
沈薔薇目光掠過他身后那輛明顯是軍用的轎車,又掃過街角幾個看似閑逛、實(shí)則目光銳利的便衣警衛(wèi)。她知道,今日這“順風(fēng)車”,她是坐定了。
她微微頷首,笑容無懈可擊:“那就……叨擾少帥了。”
司機(jī)早已機(jī)靈地接過她手中的傘,并為她拉開后座車門。沈薔薇彎腰上車,一股淡淡的皮革、煙草和一種屬于男性的、冷冽干燥的氣息撲面而來,將她周身縈繞的香水味沖散了些許。
賀承鈞從另一側(cè)上車,坐在她身旁。
車廂空間寬敞,但他存在感太強(qiáng),依舊顯得逼仄。沈薔薇盡量靠窗坐著,目光投向窗外不斷后退的濕漉漉的街景,保持沉默。
車子平穩(wěn)行駛,雨刮器有節(jié)奏地左右擺動。
“沈小姐似乎對我很戒備。”賀承鈞的聲音在狹小的空間里響起,格外清晰。
沈薔薇回過頭,臉上是恰到好處的驚訝:“少帥何出此言?您位高權(quán)重,我敬重還來不及。”
“敬重?”賀承鈞重復(fù)了一遍這個詞,嘴角似乎極輕微地勾了一下,像是嘲諷,又不像,“那日舞廳,沈小姐可不是這般態(tài)度。”
“那日是公眾場合,人多眼雜,難免要說些場面話。”沈薔薇應(yīng)對自如,指尖輕輕劃過真皮座椅的縫隙,“少帥莫非喜歡聽虛與委蛇的奉承?”
“我不喜歡謊言。”賀承鈞轉(zhuǎn)過頭,目光如實(shí)質(zhì)般落在她側(cè)臉,“任何形式的。”
車廂內(nèi)的空氣瞬間繃緊。
沈薔薇感覺自己的心跳漏了一拍,隨即又恢復(fù)如常。她迎上他的目光,笑容嬌媚,眼底卻帶著刺:“那少帥可真是難為人了。這上海灘,誰不是戴著面具過日子?真話往往最傷人,也最……要命。”
“在我這里,你可以說真話。”賀承鈞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奇異的蠱惑,“我說過,無人能動你。”
沈薔薇幾乎要笑出聲來。他憑什么給她這樣的承諾?又憑什么認(rèn)為她會相信?
“少帥的庇護(hù),真是令人受寵若驚。”她語氣輕飄,帶著顯而易見的敷衍,“可惜我一介女流,安分守己,并無需要少帥動用武力相護(hù)之處。”
賀承鈞不再說話,只是深深地看著她,那目光仿佛要剝開她一層層的偽裝,直抵內(nèi)核。沈薔薇幾乎要用盡全力,才能維持住臉上的笑容不垮掉。
車子并未駛向蘇公館,而是在一棟位于僻靜街區(qū)的西式小樓前停下。這里并非軍政要地,也非繁華商區(qū),看起來毫不起眼。
“這是哪里?”沈薔薇警惕地問。
“一個安全的地方。”賀承鈞率先下車,替她拉開車門,“我說了,有件東西,想請沈小姐幫忙看看。”
雨不知何時停了。沈薔薇猶豫片刻,還是下了車。她倒想看看,他葫蘆里到底賣的什么藥。
小樓門口有警衛(wèi)值守,見到賀承鈞,無聲敬禮。內(nèi)部裝修簡潔硬朗,透著軍人的利落風(fēng)格。賀承鈞引著她直接上了二樓,走進(jìn)一間書房。
書房很大,一面墻是書架,另一面墻上卻掛著一幅巨大的上海市區(qū)及周邊地圖,上面標(biāo)注著許多紅藍(lán)箭頭和符號,顯然是軍事布防圖。寬大的紅木書桌上,除了一臺電話、幾份文件,空無一物。
賀承鈞走到書桌前,從抽屜里取出一個牛皮紙文件袋,遞給沈薔薇。
“看看。”
沈薔薇狐疑地接過,打開文件袋,里面是幾張放大的黑白照片。
只看了一眼,她的血液幾乎瞬間凍結(jié)。
照片拍攝于一個昏暗的倉庫,背景雜亂。畫面中央是幾個倒在地上的人影,血跡斑駁。而最清晰的一張?zhí)貙懀蹲降搅艘粋€模糊但熟悉的身影正敏捷地翻窗而出的瞬間——那個身影穿著利落的深色衣褲,勾勒出纖細(xì)卻充滿力量的曲線,雖然面部極其模糊,但那頭飛揚(yáng)的長發(fā)和側(cè)臉的輪廓……
像她。
非常像。
照片的拍攝時間,標(biāo)注正是三年前,江寧。
沈薔薇的手指變得冰涼,但她控制著沒有顫抖。她抬起頭,臉上是全然的不解和一絲被冒犯的惱怒:“賀少帥,這是什么意思?給我看這些血淋淋的東西?”
“這個人,”賀承鈞的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那張?zhí)貙懻掌夏:膫?cè)影,目光銳利如鷹,緊緊攫住她的每一絲表情變化,“沈小姐不覺得眼熟嗎?”
“眼熟?”沈薔薇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將照片扔回桌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少帥,您莫非是辦案走火入魔了?這黑乎乎的一團(tuán),您是從哪里看出與我相似的?就憑這頭發(fā)?上海灘留長發(fā)的女人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她的反應(yīng)激烈而自然,帶著富家千金該有的驕縱和受到無端牽連的憤懣。
賀承鈞沉默地看著她,眼神深邃,看不出是信了還是沒信。
“那晚,”他緩緩開口,聲音不高,卻每個字都砸在沈薔薇心上,“我胸口中彈,倒在那間倉庫的廢料堆后,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是這個人,清理了現(xiàn)場所有的痕跡,包括可能導(dǎo)致我身份暴露的文件。她動作很快,手法專業(yè)老道。臨走時,她看到了我。”
他頓了頓,向前逼近一步,目光灼灼:“她本來可以補(bǔ)上一槍,但她沒有。她只是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冷,但很亮,像雨夜里的寒星。然后扔給了我一個急救包。”
沈薔薇的心跳如擂鼓,指甲深深掐進(jìn)掌心。她強(qiáng)迫自己冷笑一聲:“所以,就因?yàn)橐粋€模糊的眼神,少帥就認(rèn)定那是我?甚至認(rèn)為那是什么‘救命之恩’?簡直荒謬!或許那只是她沒發(fā)現(xiàn)您,或者懶得補(bǔ)槍而已!”
“她發(fā)現(xiàn)我了。”賀承鈞的語氣無比肯定,“那個急救包,是德制軍用品,外面弄不到。而她扔過來的動作,很準(zhǔn),直接落在我手邊。”
他凝視著她,眼中翻涌著復(fù)雜難辨的情緒:“沈小姐,否認(rèn)沒有意義。我知道是你。”
書房里陷入死一般的寂靜。只有窗外偶爾傳來的汽車鳴笛聲,提醒著這里依然是繁華喧囂的上海灘。
沈薔薇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窒息感。他的偏執(zhí)和認(rèn)定,像一張正在收緊的網(wǎng)。她深吸一口氣,壓下心底翻涌的驚濤駭浪,正準(zhǔn)備用更尖銳的話語反擊。
突然——
“砰!”
一聲清脆的槍響,毫無預(yù)兆地打破了窗外的寧靜!緊接著是玻璃碎裂的聲音和幾聲短促的驚叫!
子彈并非射向書房,而是擊中了樓下街道的某處。
賀承鈞臉色驟變,反應(yīng)快得驚人。幾乎在槍響的瞬間,他猛地?fù)湎蛏蛩N薇,將她整個人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護(hù)在懷里,就勢向側(cè)方一滾,利用沉重的紅木書桌作為掩體。
“砰!砰!”又是兩聲槍響,子彈似乎打中了小樓的外墻,磚石碎屑簌簌落下。
沈薔薇被他緊緊箍在懷中,臉頰貼著他堅(jiān)硬胸膛下的軍裝布料,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心臟有力而快速的搏動,以及他身上傳來的、混合著煙草味的凜冽氣息。他的手臂如同鐵鉗,將她固定在一個絕對安全的位置。
警衛(wèi)的呼喝聲、奔跑聲、拉槍栓的聲音瞬間充斥樓外。
“待著別動!”賀承鈞在她耳邊低吼一聲,語氣是前所未有的嚴(yán)厲。下一刻,他已如同獵豹般敏捷地起身,探手從腰間槍套中拔出一把柯爾特M1911手槍,眼神冷厲如刀,閃身到窗邊,利用窗簾遮蔽向外觀察。
沈薔薇靠在桌腿后,心跳得飛快。不是出于恐懼——槍林彈雨對她而言并非陌生場景——而是因?yàn)閯偛拍且豢蹋乱庾R的、絕對保護(hù)姿態(tài)的反應(yīng)。
那不是演戲。那是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生死瞬間錘煉出的本能。
外面的騷動很快平息下去。似乎只是零星的冷槍,襲擊者一擊不中,便迅速撤離了。
賀承鈞收起槍,臉色陰沉地走回她身邊,伸出手:“沒事了。”
沈薔薇沒有去碰他的手,自己撐著地面站起身,拍了拍旗袍上的灰塵,臉色有些發(fā)白,但眼神還算鎮(zhèn)定:“看來……想少帥死的人,不少。”
賀承鈞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確認(rèn)她無恙,才冷聲道:“宵小之輩,不足為懼。”他頓了頓,意有所指地看向她,“現(xiàn)在,沈小姐還覺得,我的庇護(hù)是多余的嗎?”
沈薔薇抿緊了紅唇,沒有回答。她彎腰,撿起剛才慌亂中掉落在桌上的那只鱷魚皮手袋。
賀承鈞的目光也隨之落在那個手袋上。
就在剛才那電光火石的瞬間,在被撲倒護(hù)住的那一刻,沈薔薇的另一個本能反應(yīng),是第一時間握緊了這只手提包。那動作快得幾乎無人察覺,卻帶著一種下意識的、對袋中某樣?xùn)|西的絕對掌控和防護(hù)。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手袋冰涼的金屬搭扣。
賀承鈞的視線在她微微用力的手指上停留了一瞬,眸色深沉如夜,看不出任何情緒。
書房內(nèi),一時無人說話,只有窗外隱約傳來的警衛(wèi)排查現(xiàn)場的腳步聲。
雨后的陽光,掙扎著穿透云層,透過被打碎玻璃的窗框,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破碎的光影。
一如他們之間,那看似偶然、實(shí)則布滿疑云的相遇,以及那深不可測、殺機(jī)四伏的未來。
那把勃朗寧,正安靜地躺在她的手袋里。
危險,已悄然叩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