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且灰白,姜宜已經壽康院外面等了好一會。
婆母梁氏近來少覺,她醒得早,姜宜請安的時間也越來越早,若是她來遲半刻,梁氏一定要讓她在外面跪足一個時辰才松口。
姜宜被丫鬟請進去,跪在地上,恭敬地將茶盞舉過頭頂。
梁氏接過她捧著的茶盞,只輕輕抿了一口,蹙眉將這一盞茶盡然掀到姜宜身上。
“你存心想燙死我嗎。”
“兒媳不敢?!苯斯蛟诘厣先滩蛔】s了一下,滾水澆在衣袖上,燙得她差點站起來,
這茶是梁氏院里的大丫鬟柳惜親自泡的,溫度口味都按照梁氏的喜好,但梁氏全然不聽她解釋,罰她在院子里跪著。
剛成婚時,梁安順知道她受罰總會過來勸,他說一句好話,梁氏就多罰她一次。
姜宜漸漸就不敢再讓梁安順知道這些事。
前兩日,梁安順拒絕了梁氏想將大丫鬟柳惜抬做姨娘的主意。
柳惜就是梁氏的眼線,他不喜歡梁氏的監視,一直不肯納柳惜為妾。
梁氏為此不順心,世上哪個男人不想三妻四妾,還不是姜宜吹了枕邊風,讓兒子和她對著干,自己不過多說他幾句,竟然還跑去賭坊酒肆不肯回來。
梁氏自然舍不得責怪梁安順,成日變著法子為難姜宜。
眾人散去,姜宜的丫鬟綠蕊心疼地看著她燙紅的手背,鼻尖一酸:“小姐,我帶了藥膏?!?/p>
梁氏瞧不上她,略有不順心就找姜宜出氣,膝蓋的舊傷還沒好,若是再跪上幾個時辰,只怕以后會落下病根。
姜宜輕輕搖頭,示意綠蕊先把藥收起來,以免被梁氏的人看到。
五年前,她的父親為了救民治水出了意外,母親得知噩耗也早早隨父親去了。
姜家沒有旁支,父親的好友梁緯擔心她被遠親吃了絕戶,將她接到梁家照顧,又定下這樁婚事,給她一個穩妥的依靠,姜宜就這樣徹底留在梁家。
起初,梁氏對她也還不錯,但成婚以后便一日不如一日。
若是梁安順對她好一些,梁氏便要從別的地方找回來,讓她喝偏方藥,罰跪,不順心的責罵都是常事。
柳惜端著四分五裂的茶盞走姜宜面前,唇角翹起:“主母吩咐了,讓少夫人在這里跪到午膳,好好思過!”
她語氣里帶著嘲弄,儼然是來看戲的。
姜宜拉住綠蕊的衣袖搖頭,示意她不要起爭執。
她將茶盞遞給小丫鬟,走到姜宜面前站定,看起來倒像是姜宜在跪她。
綠蕊胸膛起伏,惡狠狠地瞪著她:“你話說完了,可以走了吧?”
柳惜勾起一縷發絲在指尖打圈,故作無奈的嬌聲開口:“這么毒熱的日頭,我也想去休息,主母讓我親自盯著,我也沒辦法呀?!?/p>
說著,她摸了摸自己的臉:“哎呀,在這里站著都曬黑了……”
姜宜知道柳惜的心思,她是梁氏的貼身丫鬟很是受寵,自己還沒和梁安順成婚的時候,梁氏就有讓她做通房的意思。
梁安順偏偏就不喜歡梁氏院里的人,納了好幾個通房丫頭,也不肯順梁氏的意收了柳惜,梁氏更覺得她有心挑撥,越發頻繁地為難她。
姜宜的膝蓋傳來陣陣刺痛,額角溢出細密的汗珠,疼得她幾乎直不起腰。
綠蕊心疼的直掉眼淚,“小姐我去找大少爺……”
“別去?!苯思泵∷?,若是梁安順因為她和梁氏頂嘴,梁氏更不會輕易放過自己。
梁安順若是幫她說話,梁氏只會更記恨她。
當初梁安順得了串珍珠送自己,只因為那珠子比梁氏多一顆,梁氏便扯了珠子讓她一個人在湖里面找齊所有的珍珠。
寒冬臘月,她在湖里找了許久,直到昏迷也沒能找到最后一顆珍珠。
大病一場,不僅腿上落了病根,連懷孕也……
姜宜疼得臉色發白,仍舊緊緊抓著綠蕊的衣袖,不讓她去找梁安順。
柳惜斜眼瞧了那主仆二人,輕搖團扇擋住臉上的譏笑,躲到陰涼的地方。
姜宜是琴棋書畫精通的才女,又有什么用,還不要跪在她面前,誰讓她不會討好主子,肚子又不爭氣,得不到主母歡心。
柳惜懶懶的打了個哈欠,等姜宜撐不住暈倒,將她潑醒讓她繼續跪,忽然聽到院外一陣吵鬧,不悅地皺眉,還沒來得及責罵,就看見一群人烏泱泱沖進來。
梁家的下人被壓著打,根本不是這些練家子的對手。
柳惜站在角落,瞧見情況不對,立刻扭身逃跑。
姜宜和綠蕊跪在院中,最是顯眼的位置,不到片刻就被圍住了。
姜宜連躲的力氣都沒有,她根本站不起來。
綠蕊嚇得臉色發白,但仍舊將她護著身后,顫巍巍張開雙臂,虛張聲勢地大喊:“你們是什么人,這里是盛京天子腳下,你們要是敢亂來,官府絕對不會放過你們的。”
姜宜眼前發黑,頭暈得厲害,扶著綠蕊的手臂被不至于倒下。
稍緩過來一些,抬眸往院外看,為首的男人迎面走來。
男人身材頎長,錦衣玉冠,濃密的劍眉下,是一雙銳利冰冷的眼眸,身上帶著些世家貴族的冷峻貴氣,顯然不是普通人。
他閑庭信步,像是在自家后院閑逛。
梁家的奴仆不明緣由,被打得四散奔逃,除了綠蕊沒人在意跪得太久走不了的姜宜。
她用力咬了下唇肉,讓自己清醒,強撐著開口:“擅闖民宅有違律法,我梁家雖然只是商賈,卻也不是任人欺負的,你們趕快離開。”
蕭則俯視著面前蒼白虛弱,被扶著都有些站不穩的人,說不上來是什么心情,煩悶中帶著幾分他自己都說不清的情緒。
她一定又是在裝可憐,想用這種拙劣的辦法獲得同情,讓別人可憐她。
上一世自己被騙了那么多次,處處維護她竟然對自己痛下殺手,心狠手辣的騙子!
蕭則抬了抬手,讓人把擋住視線的綠蕊拉開。
“你們想干什么?!別過來、滾——”
霍爭會意地上前,見綠蕊掙扎大叫順手將她打暈,扔到陰涼的樹下。
沒了綠蕊張牙舞爪的聲音,院中驟然變得安靜。
姜宜本就站不穩,沒了人扶著整個人搖搖晃晃,眼看著要摔倒。
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到來,有人抓住了她的肩膀,幾乎是把她拎起來的。
蕭則冷臉盯著面前的人,不顧她的掙扎,冷聲道:“你,跟我走?!?/p>
姜宜面無血色,眼中全是驚懼,顫抖道:“放手,你放開我!”
蕭則閉上眼睛,不想去看她的掙扎抗拒,毫無預兆地松開手。
“啊……”姜宜站立不穩,下意識拉著了身邊的人,春衫單薄,她幾乎能感受到男人窄袖下的體溫,連忙松開手,手臂著地時擦了一下,她緊緊抿著唇,咽下呼痛的聲音。
姜宜撐起上半身,有些狼狽地跪坐在地上,艱難的往后退。
蕭則滿腔的怒氣憎恨,可對上那雙驚懼的眼眸,看著她臉上的淚痕,又無從發泄。
他現在狠狠折磨姜宜,萬一她受不住死了,豈不是便宜她。
何況,蕭則還沒想到要怎么折磨她,才能夠解氣,他重生的時間太短,要做的事又太多。
走到姜宜面前,屈膝靠近按著她的肩,不許她往后躲,蕭則從袖中取出一張薄薄的紙,幾乎是貼著她的臉打開的。
一張典妻契書。
他目光緊緊定在姜宜的臉上,清楚的看到那雙眼眸中的痛苦,驚惶,不可置信。
那個廢物男人有什么值得傷心的,蕭則不悅地想。
姜宜眼睛發酸,眼淚順著臉頰滾落,語無倫次地呢喃:“不可能,不可能……夫君他不可能典妻……”
按照大邕律法,丈夫可以行使夫權做主,無需女子同意,簽奴仆和出典契書,大多是有時效的,約定期之后可以回去,但出典之后的女子一定會遭受鄙夷,不堪侮辱的失貞女子往往會自盡。
姜宜的視線因為淚水變得模糊,這份契書是永久的,她盯著熟悉的名字,心像是被人生生撕開,痛得她呼吸困難,像是要窒息一般。
他們夫妻感情那么好,就是沒有孩子,難道是因為孩子……
“你看清楚了?”
蕭則擦掉她臉頰的淚水,輕佻地勾起她的下巴,臉上的笑意帶著幾分惡劣玩味。
很奇怪,看到姜宜傷心痛苦,他并不高興,心里居然連報復的快.感也沒有,不應該這樣的,就在他失神的片刻。
姜宜陡然抬手,搶過那頁輕飄飄的紙,飛快將它撕碎。
蕭則一怔,任由她撕扯,并沒有急切地上前阻攔,眼中閃過一絲自嘲的笑意。
細碎的紙片被風吹起,自由地散落飄遠。
姜宜的手有些發軟,面容蒼白,連嘴唇也沒有血氣,一雙眼睛卻明亮鎮定:“你們私闖民宅搶人,只要我報官,你們都得下獄!”
說著,她又軟了語氣:“我知道你們是為了錢財,這種事沒必要鬧到官府,我可以給你們合理的贖金?!?/p>
果然還是這樣,做事先砸墻再開窗,一點都沒有改變。蕭則扯了扯唇角,臉上的笑意帶著戲謔。
他從袖中取出和方才一樣的契書遞過去,挑眉問道:“還撕嗎?”
“這樣的備份我還有很多,隨便撕?!?/p>
姜宜臉色慘白,勉強讓自己鎮定:“你要多少錢才肯把契書還我?!?/p>
那張臉蒼白的厲害,眼睛泛起水光,細聽連聲音都有些發顫,可見是真的害怕。
蕭則定定的望著她,心里卻沒多少快意,反而細細密密針扎一樣的痛,明明報復回來的不是嗎。
終于讓她嘗到被背叛拋棄的滋味,為什么還是會痛,為什么難過。
他盯著姜宜的臉,一字一頓道:“我不要錢,要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