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劉氏已經不記得自己跑了多久,跑了多遠。
因為饑餓寒冷交加,后面她實在跑不動了,沿著官道漫無目的地挪動著腳步,希望能遇到家人,或者至少遇到一個好心人施舍一口吃的。
視線開始模糊,耳邊的風聲似乎也變得遙遠。她看到前方有一行車隊正緩緩而行,幾輛騾車,看起來頗為體面。求生的本能讓她想張口呼救,卻只發出微弱的氣音。
她踉蹌著向前追趕了幾步,腳下不知被什么一絆,整個人軟軟地向前撲倒在一片枯黃草叢里。失去了知覺。
這是一支規模不大的隊伍,中間一輛青幔小車,旁邊跟著幾輛馱著箱籠的騾車,幾個仆役模樣的人跟著車走。
這正是大名府一位通判的家眷車隊。通判任期已滿,調任他處,家眷先行一步,由得力的嬤嬤護送回南方老家。
青幔小車的窗簾被一只保養得宜的手微微掀開一角,露出一張約莫三十余歲,面容端莊的婦人的臉。她是通判的如夫人周氏。因性子溫和謹慎,頗得主母信任,此次負責協助管家嬤嬤照料行程。
“嬤嬤,路邊似乎倒著個人?”周氏聲音溫和,帶著一絲憐憫。
跟在車旁的嬤嬤姓錢,是個精明干練的老仆。她聞言上前幾步查看,回頭低聲道:“回姨娘,是個逃難的女人,看樣子是餓暈了。臟得很,您別污了眼。”
周氏嘆了口氣:“這兵荒馬亂的,也是個可憐人。瞧著還有氣嗎?”
錢嬤嬤又探了探鼻息:“還有口氣在,微弱得很?!?/p>
周氏沉吟片刻。車隊確實缺人手,尤其是粗使的仆役,路上病了兩個。這婦人雖然來歷不明,但看起來就是個干活好手,若是救活了,簽了死契,倒是個勞力。若是救不活,也不過是費些米湯水,找個地方埋了,積點陰德。
“到底是條性命。給她喂點溫水稀粥,若能救醒,問問來歷。若是清白可憐,就讓她跟著車隊,做個燒火浣衣的粗使,也算給她一條活路。”周氏吩咐道,語氣雖慈和,卻帶著主人家天然的居高臨下。對她而言,這既是發善心,也是補充仆役的務實之舉。
“是,姨娘慈悲?!卞X嬤嬤應道。她指揮兩個粗使婆子將昏迷的小劉氏抬到一輛堆放雜物的騾車旁,掐人中,灌了些溫熱的米湯。
好一會兒,小劉氏悠悠轉醒。劇烈的饑餓感和陌生的環境讓她瞬間驚恐起來。
“莫怕,莫怕?!卞X嬤嬤打量著她,雖然年紀不小,頭發蓬亂,但仔細看,手腳是做慣活的,眼神里是純然的驚恐,不像奸猾之徒?!拔壹乙棠镄纳疲攘四?。你是哪里人?怎么暈倒在這里?可有親人?”
小劉氏聽到問話,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掙扎著想磕頭:“謝…謝夫人救命之恩!我……我是定州人,逃難…逃難跟家里人走散了…餓…餓得實在不行了…”她不敢提林家具體。
錢嬤嬤點點頭,這情形她見得多了。她繼續盤問,這是必要的程序:“嗯。既是無依無靠,給你條活路也未嘗不可。我且問你,可會些什么?針線刺繡可能拿得出手?灶上功夫如何?可能整治些精細茶飯?”
小劉氏聞言,臉上難得露出羞窘。她慌忙搖頭,老實巴交地回答:“回…回嬤嬤的話,我……我手笨,不會繡花兒……灶上……也只會燒些粗食野菜,怕……怕入不了夫人嬤嬤的眼?!?/p>
錢嬤嬤臉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她目光掃過小劉氏骨架不小的體格子,看著像是有把子力氣的,又問:“那你可還能做得動重活?身子骨撐得住嗎?”
小劉氏一聽,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連忙掙扎著坐直些,急切地保證:“能的!嬤嬤,我能的!只要……只要吃飽了飯,我有一身的力氣!砍柴挑水、推車扛包、喂牲口刷馬……什么粗活重活都能干!我不怕臟不怕累!求嬤嬤給個機會!”為了證明自己,她甚至想立刻站起來去搬旁邊的行李筐,卻被婆子按住了。
錢嬤嬤沉吟著。車隊確實需要能干重活的勞力,尤其是路上不太平,多一個能守夜、能出力的也好。只是……她看了一眼小劉氏那渴望又惶恐的眼神,心下計較。
這時,青幔小車里的周姨娘似乎聽到了外面的對話,聲音溫和地傳出來:“嬤嬤,既然她身無長技,卻還有把力氣,也是個老實本分的。我看她可憐,如今這世道,能活命不易。咱們南下路遠,也確實需人做些粗重活計?!?/p>
錢嬤嬤立刻躬身應道:“姨娘說的是。”
周姨娘繼續道:“這樣吧,我看她也不易,非要簽契入奴籍倒也顯得我們不近人情。你問問她,可愿意跟著我們車隊一路南下?我們管她每日兩餐飽飯,有個遮風避雨的車棚角落歇腳。她呢,就幫著車隊干些力所能及的力氣活,搬搬抬抬,夜里幫著看守一下行李牲口。等到了南邊地界,是去是留,隨她自便。你看如何?”
錢嬤嬤心領神會,轉頭對小劉氏說:“聽見了嗎?我家姨娘大發慈悲,這是天大的恩典!不用你賣身,只算你是個臨時搭伙做活的。管你吃喝,讓你跟著車隊走到南邊。這一路上,所有的重活累活你得搶著干,夜里警醒些,幫著看守。你可愿意?若不愿意,我們給你留頓吃食,你自己另尋去處。”
小劉氏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用賣身為奴?只是干活換飯吃,還能跟著去南方?這簡直是菩薩顯靈!她激動得渾身發抖,連連磕頭,額頭都沾上了泥土:“愿意!我愿意!謝夫人天恩!謝嬤嬤!我一定往死里干活!一定看好行李!絕不敢偷懶!謝夫人…謝夫人…”她語無倫次,感激涕零。
“好了,起來吧。以后就叫你…看你像是行三?(隨口一說)暫且叫你三娘吧。李婆子,帶她去后面車邊坐著,給她個餅子,找件舊衣裳給她換上?!卞X嬤嬤吩咐道,語氣緩和了些。
小劉氏此刻起暫時成了“三娘”,被人扶著,千恩萬謝地坐到車隊末尾一輛堆放雜物的騾車旁。手里被塞了一個實實在在、沉甸甸的雜糧餅子,身上很快裹了件仆婦替換下來的厚實舊棉襖。
她回頭望了一眼北方,來路蒼茫。她不知道家人在何方,是生是死。但此刻,她至少抓住了一根稻草,能跟著這支南下的車隊,朝著家人可能前往的方向,一步步挪去。她有了一個暫時的身份干活的三娘,和一個明確的目標走到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