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走了幾日,腳下的土地似乎變得有些不同。曠野逐漸被更多縱橫交錯的水網取代,空氣也變得更為濕潤。他們沿著一條比之前所見都要寬闊的河道向南,忽然,眼前豁然開朗。
一片浩瀚無垠的水域,水天相接處,隱約可見點點帆影,雖是冬日,仍透出一種北方難以見到的水汽氤氳的磅礴氣勢。
疲憊不堪的林家人幾乎被這突如其來的廣闊景象震懾住了。
紅丫呆呆地指著前方:“歲歲姐,好大的水??!”
“是??!好大的水!”林歲安也被這景象征服了,好大的湖啊,跟上輩子看到的海完全不一樣的感受。好寧靜祥和的感覺。深深吸口氣,嗯,感覺這段時間的疲累都消散了好多。
田修文疲憊的眼睛里猛地爆發出光彩,他停下腳步,瞇著眼仔細眺望,又蹲下身,抓起一把腳下的泥土捻了捻,甚至湊近鼻子聞了聞那特有的,帶著水腥和蘆葦清味的空氣。
“是了!是了!”他聲音因激動而有些沙啞,轉向同樣駐足凝望的林四勇,“四勇,你看這水勢,這風向!這絕不是我們之前見過的那些河汊子!這怕不就是……就是高郵湖?!”
林四勇極目遠眺,觀察著湖面的走向和遠處依稀可辨的地形。
他深吸一口氣,那濕冷的卻不再干冽刺骨的空氣,都在提示這個地方跟北方不一樣。他轉向圍攏過來的家人,聲音雖然依舊低沉,卻難掩興奮:
“田大哥說得沒錯,這八成就是高郵湖了?!?/p>
他環視著每一張渴望答案的臉,繼續解釋道:“你們看,這湖是東西走向的,浩蕩無邊。這意味著什么?這意味著我們腳下踩著的,很可能真的已經是淮南東路的南境,甚至可能已經過了古人說的‘淮水’之界!”
他看到家人眼中還有些迷茫,進一步用最直白的話說:“爹,這意味著我們離大江真的不遠了!過了江,就是真正的‘江南’!書上說,‘蘇湖熟,天下足’,高郵湖這一帶,已是魚米之鄉的邊緣。我們……我們快要到江南了!”
這番話讓林家眾人面露喜色,“江南”不再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夢話,而是與眼前這片實實在在的大湖聯系了起來。陳氏摟緊明遠,嘴唇哆嗦著,想笑,眼圈卻先紅了。
孩子們歡呼,大跳大叫著,“江南!江南!我們來了!”
林老頭壓抑著咳嗽,努力挺直了些佝僂的背?!斑@就是江南嗎?”
就連一直沉默寡言的來娣,也忍不住喃喃道:“快到了……真快到了?”
希望給了他們新的力氣。他們沿著湖岸小心前行,謹慎地保持著距離。果然,在不遠處發現了一個小小的漁村。村子依著湖灣而建,幾十戶人家,碼頭上拴著幾條破舊的漁船,隨著水波輕輕晃動,屋頂上正升起幾縷若有若無的炊煙。
這景象讓他們口干舌燥,肚腸轆轆,但之前村莊的排斥記憶猶新。他們沒有貿然靠近。
林四勇觀察了片刻,指著離漁村尚有百丈遠的一處背風,且有茂密枯蘆葦遮擋的湖岸高地:“我們在那里歇腳。這地方能避風,能看到湖面和村子動向,蘆葦也能遮一遮我們的行跡?!?/p>
一家人默默點頭,迅速躲到那片蘆葦叢后。終于能放下行李,暫時獲得一點安全感。雖然依舊寒冷,但看著廣闊的湖面和遠處象征著人煙的漁村,心里的惶惑減輕了不少。
田修文對林四勇低聲道:“我們不能全都過去,會嚇到人。我腳程快,身上還有點力氣,我摸近些,看看能不能遇到落單的漁民,用銀錢打探點消息,哪怕只是換條魚也好?!?/p>
說罷,他借著蘆葦蕩的掩護,貓著腰,悄無聲息地向那漁村的方向潛去。
他在一處凹進去的湖灣處,發現了一縷細微得幾乎看不見的炊煙,他緩緩靠近。
那里只有一間低矮歪斜的蘆棚,棚外掛著一張破爛的漁網,水邊系著一條小得可憐的漁船。船身老舊,一道裂縫清晰可見。系船的纜繩也被磨得起了毛邊,眼看就要斷裂。
一個滿臉褶皺,佝僂著背的老漁夫,正蹲在棚外,對著那破船和爛網嘟囔著什么,聽不怎么清。
田修文沒有立刻上前。他觀察了許久,確認只有老人獨居,周圍再無他人。這邊離村子還有點距離。
他慢慢起身,故意弄出一點腳步聲,讓老人發現他。
老漁夫猛地抬頭,看到突然出現的田修文,嚇了一跳,眼里瞬間充滿警惕和恐懼,下意識地往棚里縮,想去摸魚叉。
老丈莫怕!”田修文立刻停下腳步,站在一個安全的距離外,攤開雙手示意自己沒有武器,臉上努力擠出一個盡可能和善的表情,“路過此地,想討碗水喝,看您這船……似乎需要幫手?”他努力用官話來說,雖然帶著口音,重復了兩三遍,怕老人聽不懂,還連比帶劃地表達。
老漁夫上下打量著田修文,見他雖然衣衫襤褸,面帶風霜,但眼神清正,身形挺拔,不像尋常流民那般麻木,更不像匪類,警惕稍緩,但并未放松,只是沙啞道:“水在艙里瓦罐,自己舀。幫手?哼,這破船,修了也沒用……”操著一口口音濃重的官話回。
田修文沒有先去喝水,而是目光落在纜繩和裂縫上?!袄险?,這纜繩再磨幾下可就斷了,湖上風大,不是玩的。這裂縫也得好好堵一堵,光釘木板不頂事,得用桐油石灰拌麻絲嵌縫才行?!?/p>
他邊說,邊不等老漁夫回答,便自然地上前幾步,蹲下身,極其熟練地拿起那捆爛纜繩,手指翻飛,用一種特殊的繩結手法開始加固磨損最嚴重的那幾段。他的動作又快又穩,帶著一種專業的力量感。
老漁夫看著他的動作,眼中的警惕漸漸被驚訝取代?!澳恪愣@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