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晝伏夜出,提心吊膽地跋涉了兩日。終于,在第二個黃昏,田修文指著遠處山坳里隱約可見的幾縷炊煙,低聲道:“應該就是這里了。箬溪村。打聽來的消息,這村子窮,地薄,人少,或許能容人?!?/p>
他們不敢靠近,遠遠望著。箬溪村看起來比他們路過的任何村子都要小,估摸只有三四十戶人家。大多是土坯墻茅草頂,少部分用瓦片做頂。村子依著一條結著薄冰的小溪散落分布,周圍是起伏的丘陵和看起來就貧瘠的旱地。暮色中,整個村子顯得寂靜而破敗。
次日清晨,林四勇整理好衣冠,獨自一人走向村里那棟看起來最齊整的青磚瓦房。
院門虛掩著,他遲疑了一下,還是抬手輕輕叩響門環。
“誰呀!”院內傳來一個不耐煩的聲音響起,門被拉開,一個五十歲上下,面色精明,眼袋浮腫的男人探出身來。他上下打量著林四勇這個陌生面孔,眼神里充滿了警惕和審視。
“打擾了,”林四勇連忙躬身,姿態放得極低,語氣盡量保持平穩,“請問,箬溪村里正是否住在此處?”
男人皺了皺眉,沒有直接回答,反而反問:“你找里正什么事?哪兒來的?”他目光銳利,像刀子一樣刮過林四勇全身。
林四勇心知這是正主了,至少是能主事的人。他再次拱手,聲音壓低了些,確保不會驚擾四鄰:“晚生林四勇,昨日才攜家人來到貴寶地。是從北邊定州府逃難來的,想在此地尋個安身立命之所,特來拜見里正,懇請收錄。”
“逃難來的?定州?哪的定州?”男人的眉頭緊鎖,臉上毫不掩飾露出麻煩上身的表情。
“河北西路的定州!”林四勇簡潔答道。
“哪里?河北西路!天!這么遠!”男人驚呼,河北西路他是知道的,距離他們這邊要有兩千里左右。
男人突然來了興趣了,這么遠來,還攜著家人,看來這群人不簡單?!坝卸嗌偃??”
“家中……尚有二十八口?!绷炙挠掠仓^皮回答。
“二十八口?!”男人的聲音陡然拔高,又迅速壓下去,像是怕驚醒了什么,“好家伙……你說你是定州來的,可有路引,戶貼?拿來我看看!我就是你要找的里正。”他語氣好了很多,這群人看來是真有本事的人在。雖然他沒逃難過,但也知道逃難的不容易。
林四勇看著對方臉上露出感興趣的神情,語氣也好了很多,忐忑的心瞬間安定了很多,他從懷中取出那卷油紙包裹的文書,雙手奉上:“文書在此,請里正驗看?!?/p>
里正一把抓過,就著清晨的微光,幾乎是粗暴地翻看起來。他看得仔細,時而瞇起眼,時而用懷疑的目光瞥向林四勇。
“林四勇……嗯……還是個秀才……定州清河縣人士……大名府戶房給蓋的南遷湖州府附籍墾荒……”他嘴里喃喃捻著文書上的字句,忽然抬頭,目光如電,“這文書,看著倒還周正。不過,真假與否,我得拿去鄉里,找書吏核對用印,才能作數?!?/p>
這句話如同冰水澆頭。林四勇知道,一旦核對就有可能露餡。他額角滲出細汗,但強自鎮定,臉上擠出一絲謙卑又無奈的笑容:
“應當的,應當的……規矩自然不能廢。只是……”他上前半步,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只有兩人能聽見,“只是我等一路南來,顛沛流離,身上實在……實在沒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東西。唯有幾枚祖傳的銅錢,還望里正莫要嫌棄,就當是……請您和鄉里諸位書吏大哥吃杯粗茶,潤潤喉?!?/p>
說著,他以極快且隱蔽的動作,從袖袋中摸出一個沉甸甸的小布包,不由分說地塞進了里正那只空著的手里。布包里放了一錠十兩的銀子,再一百個銅錢。
來找敲門前他就準備好了兩個小布包,一個十兩一百文,一個五兩一百文??催@里正如果想成事,只能拿那包十兩的。
里正的手掂量了一下分量,臉上的冰霜瞬間融化。他那銳利的目光變得有些飄忽,干咳一聲,捏著布包的手自然垂下,揣進自己的懷里。
“嗯……你們逃難也不容易?!彼Z氣緩和,甚至帶上了一點虛假的同情,“這文書嘛……我看著大體是沒什么問題的。鄉里那邊事務繁忙,或許……或許也不必急著去核驗?!?/p>
他話鋒一轉,帶著一種仿佛為你著想的語氣:“不過,林秀才啊,有句話我得提醒你。你們一家二十八口,若只落為一戶,丁口太眾,將來一旦有了田產,極易被劃為高等戶,那可是要服差役的!”
林四勇突然有點懵,他在定州那會是沒有這個說法的,怎么這邊不一樣嗎?立馬拱手謙卑道:“懇請里正給解惑,晚生北地那邊沒有劃戶一說?!?/p>
里正看著他的態度滿意地點點頭,看在他上道的份上多給他講幾句:“在咱們這江南東路,戶等高了,是要輪差服“職役”的。比如看管官倉的‘倉司’,催稅催糧的‘里正’、‘戶長’,甚至押送官物的‘衙前’!這些差役,輕則耽誤農時,重則……可是要賠累家產,甚至破家蕩產的?!?/p>
這番話如同冷水澆頭,讓林四勇瞬間明白了問題的嚴重性。在北方,治下比較寬泛,沒有那么嚴苛。但在這看似富庶安寧的江南,竟有如此厲害的規矩。
林四勇眉頭緊鎖,他們千辛萬苦逃出來是為了活命,可不是為了來當可能破家的差役的。
林四勇立刻露出惶恐又感激的神色:“啊?竟有此事?多謝里正提點,晚生初來乍到,實在不知此地規矩,險些釀成大禍!不知……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