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林四勇并未急著下地,而是換上了一件略顯舊卻漿洗得十分干凈的青布長衫,再次來到了里正家。這一次,他手里提著的不是貴重的禮物,而是一包從縣里買來的普通筆墨和兩刀質地尚可的毛邊紙。
他是個想到就行動的人,昨日已經想好了,今天就開始實行。他的計劃是潤物細無聲的,可能一開始見效沒那么快,需要先沉淀一段時間。
“里正,請早。”林四勇笑容溫和,姿態依舊恭敬,卻比以往多了幾分從容。
里正剛吃完早飯,正撓著頭皮琢磨村里的事,見他來了,有些意外:“林秀才?這么早,可是有事?”
林四勇將筆墨紙張放在桌上,笑道:“沒什么要緊事。只是昨日見里正您處理村中田畝冊籍,甚是辛勞。晚生不才,蒙圣人教誨識得幾個字,也略通些書寫計算之道。想著如今既在村中落戶,便是箬溪村一份子,理當為村里盡些心力。”
他頓了頓,觀察著里正的神色,繼續道:“故而冒昧前來,想請里正您允準,讓晚生平日里協助您處理一些文書往來、冊籍謄抄、核算錢糧之類的瑣碎事務。晚生不敢求任何報酬,只求能為您分憂,也為鄉親們行個方便。”
這話說得極其漂亮,既表達了效勞之心,又全了里正的面子,更點出了“為鄉親行方便”這層意思。
里正一聽,眼睛頓時亮了!他正為這些文書事頭疼呢!每年造冊、報稅、寫公文,都得求爺爺告奶奶請鄉里的書吏,不僅耽誤功夫,還得賠上不少酒水錢和潤筆費。如今村里竟有個現成的秀才愿意主動幫忙,還是免費的,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
三個村子一百一十戶,有時候真的忙得腳不沾地。
但他面上還是矜持了一下,假意推辭:“這……如何使得?林秀才是讀書人,怎能做這些瑣碎俗務?太屈才了,太屈才了。”
林四勇早已料到,誠懇道:“里正此言差矣。讀書本為明理,理在事中練。能為鄉梓服務,正是讀書人的本分,何來屈才一說?再者,能跟在您身邊學習處理村務,于晚生亦是難得的歷練。”
里正就坡下驢,哈哈一笑,顯得十分大度:“既然林秀才如此深明大義,一心為公,老夫若再推辭,反倒不近人情了!好!日后這村里的文書事宜,便多勞林秀才費心了!”
“分內之事,不敢言勞。”林四勇謙遜道。
此事一定,林四勇便立刻進入了角色。他并不急于攬權,而是先從最簡單輔助性的工作做起,里正口述,他執筆謄寫。里正計算,他幫忙復核。舊的冊籍模糊了,他重新用工整的小楷抄錄清晰。
他做事極其認真細致,字跡工整,計算準確,而且嘴巴嚴,從不多問不該問的。幾天下來,里正只覺得無比順手舒心,看林四勇越來越順眼。
時值正夏,田家院中早已擺好了一張方桌。桌上供著一幅略顯模糊的“祖師爺”牌位,牌位前陳列著幾樣簡單的貢品:一碟秋果、一塊煮熟的五花肉、一碟粗餅。香爐里插著三炷新點的線香,青煙裊裊,為這樸素的儀式增添了幾分莊重。
老陳頭今日穿了一身漿洗得發白的干凈褐色直裰,花白的頭發也仔細束攏。他坐在桌旁唯一的一張椅子上,身形干瘦,背卻挺得筆直,臉上慣常的悲苦與麻木被一種復雜的情緒取代,有局促,有追憶,更有一種久違的、被人鄭重其事對待的肅然。林家人,包括田修文一家,都穿戴整齊地站在一旁,面帶微笑,安靜地看著。
儀式由參加過幾次拜師儀式的大舅田修文主持。他清了清嗓子,聲音洪亮:“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今有稚子林福安,心慕匠作之藝,虔心欲拜陳師傅門下,習雕鏤刻畫之技,延續薪火。伏望陳師傅允納!”
話音落下,福安便走上前來。他今日也換了件新做的葛布短衫,小臉激動得通紅,眼神亮得驚人。他先是在田修文的指引下,對著祖師牌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上了香。
然后,他轉向老陳頭,雙膝一彎,便要行跪拜大禮。
老陳頭下意識地想伸手去攔,他一個獲罪之身、潦倒老叟,何德何能受此大禮?但看到福安那無比認真的小臉,看到周圍林家人鼓勵而真誠的目光,他伸出一半的手又緩緩放下,受了福安這結結實實的三個響頭。
磕完頭,福安從身后母親手中接過早已備好的拜師禮。并非貴重之物,卻都是精心準備的,一壺用紅繩系好的村釀濁酒、一束十條風干的肉脯,還有一套林家咬牙購置的全新刻刀,用紅布墊著,捧到老陳頭面前。
“師傅,請收下!”福安的聲音帶著孩童的清脆,卻又無比鄭重。
老陳頭看著那套嶄新的、在秋陽下閃著微光的刻刀,眼眶猛地一熱,連忙低下頭,伸出微微顫抖的雙手接過。這刻刀,比他當年用的任何一套都要好。這份心意,重逾千斤。
接著,福安又奉上一碗冒著熱氣的粗茶,舉過頭頂:“師傅,請用茶。”
老陳頭接過茶碗,呷了一口。茶水微澀,卻如一股暖流,直通向他早已冰封沉寂的心底。他放下茶碗,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嚴肅:
“既入我門,需守規矩。一須心正,不得以技行奸邪之事;二須勤勉,不得懶惰懈怠;三須有恒,不得半途而廢。你可能做到?”
“能!弟子一定能做到!”福安大聲應道,小身板挺得直直的。
“好,好……”老陳頭連連點頭,從懷中摸出一件用軟布包裹的東西。他一層層打開,里面竟是一柄小巧玲瓏的平口刻刀,木柄已被磨得溫潤如玉,顯是舊物,卻保養得極好。“這是我學徒時用的第一把刀,今日,便傳予你。望你……莫負了它。”
福安雙手接過,緊緊握在手里,仿佛接過的是一件無價之寶。他知道,師傅這是真的把他當成傳人了。
禮成。田修文笑著高聲道:“禮成!福安,日后定要尊師重道,刻苦學藝!”
林家人也都笑著圍上來,向老陳頭道賀:“陳師傅,以后福安就勞您費心了!”“這孩子皮實,您該打就打,該罵就罵!”
老陳頭看著眼前熱情樸實的林家人,看著跪在身前、滿眼都是崇敬與渴望的小弟子,多年來的孤苦冰霜,似乎在那一刻被徹底驅散。他拱著手,聲音有些哽咽:“多謝……多謝諸位信任。老夫……定當竭盡所能。”
林歲安也是兩輩子第一次見到真正的拜師儀式,“這一拜,拜的是天地親君師,縛的卻是萬世不易的綱常倫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