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大勇只好按捺住心中的急切,在屋里來回踱步。
林四勇的呈情文書寫得情真意切,既陳述了一家骨肉分離之苦,又寫明了尋親過程的曲折,最后懇請官府準予接回親人團聚。寫完后又抄錄一遍,這才小心翼翼吹干墨跡,裝入信封。
次日天剛蒙蒙亮,兄弟二人就動身前往長興縣城。林大勇一夜未眠,眼里布滿血絲,卻精神亢奮。他特意換了身體面的衣裳,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仿佛不是去衙門辦文書,而是要去見久別重逢的妻子。
縣衙戶房外已排起小隊,胥吏們慢條斯理地辦理著各項事務,對百姓的焦急視若無睹。輪到林家兄弟時,已近中午。
那書吏接過林四勇遞上的文書,懶洋洋地翻看著:“接取失散親人?這年頭兵荒馬亂的,失散的人多了去了,個個都來開路引,我們忙得過來嗎?”
林四勇不動聲色地遞上一小串銅錢:“有勞先生了。家兄與嫂子逃難時失散,如今好不容易尋得下落,還望先生行個方便?!?/p>
書掂了掂手中的銅錢,臉色稍霽,但仍在挑剔:“這擔保文書是箬溪村里正出的?他怎么不親自來一趟?還有這個孫記北貨鋪的證明,印章模糊不清啊......”
林四勇心中明白,這是嫌錢給得不夠。他咬咬牙,又從袖中摸出幾個銅板遞過去:“孫記鋪子在湖州府,掌柜事務繁忙,實在無法親至。還望先生通融?!?/p>
書吏這才滿意地收起銅錢,開始正式辦理文書。他拿出一份空白路引,慢吞吞地填寫著信息,每一個字都寫得極為緩慢,仿佛在完成什么傳世大作。
林大勇在一旁急得滿頭大汗,卻又不敢催促,只能不停用袖子擦額角。
好不容易,路引辦好了。書吏蓋上官印,吹干墨跡,遞給林四勇:“有效期一個月,接到人后盡快返回,到當地衙門注銷。逾期不歸,按逃戶論處!”
“多謝先生!一定按時返回!”林四勇接過路引,小心收好,拉著大哥快步離開戶房。
一出縣衙大門,林大勇就長舒一口氣:“總算辦成了!四弟,咱們這就回家收拾,明日一早就出發去湖州府!”
回家的路上,林大勇的話明顯多了起來,不時念叨著:“不知你大嫂這些日子過得怎樣......瘦了沒有......那別院里的人對她可好......”
林四勇看著大哥興奮的樣子,心中既為他高興,又隱隱有些擔憂。官宦人家的別院......就算只是幫工,恐怕也不是尋常百姓能隨意進出的。這次接人,恐怕不會如想象中順利。
且說林大勇與林四勇兄弟二人,懷揣著縣衙開具的正式路引和里正出具的擔保文書,再次乘船北上湖州城。此番心境與前次截然不同,林大勇感覺這湖州往日濕熱的風都涼爽了幾分。
抵達湖州后,他們未敢耽擱,依照孫掌柜信中所指,徑直尋到了位于府城僻靜處,原大名府任期滿的通判如夫人別院。這是一處清雅院落,白墻黛瓦,雖不張揚,卻自有一股官家氣度。林四勇整了整身上雖舊卻漿洗得干凈的長衫,上前叩響了門環。
應門的是個老頭。林四勇持禮甚恭,遞上路引和文書,說明來意:“老丈請了,晚生長興縣秀才林四勇,偕兄長林大勇,前來貴府接取家人劉氏。數月前家中遭難,親人失散,幸得貴府周姨娘慈悲,收留劉氏在此幫工,今已尋來,特備文書,懇請一見?!?/p>
老頭驗看文書路引無誤,又聽得是來找周姨娘院里的幫工劉氏,態度便和緩了些:“原是林秀才,請稍候,容小的通傳?!?/p>
等待的時間雖不長,卻讓林大勇覺得無比煎熬,他頻頻望向門內,雙手緊張地搓著。不多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角門開處,一個穿著粗布衣裳、形容憔悴卻眉眼熟悉的婦人出現在那里,不是小劉氏又是誰!
“大勇!四弟!”小劉氏一眼看到門外日夜思念的親人,眼淚瞬間決堤,聲音哽咽。
“孩子他娘!”林大勇再也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卻又礙于規矩停在門檻外,虎目含淚,上下打量著妻子,千言萬語堵在喉頭,只反復道,“好.......好.......你還活著.......真好.......”
林四勇亦是鼻尖發酸,但他強抑激動,先是朝著院內深深一揖,盡管不見周姨娘本人,高聲道:“學生林四勇,多謝周姨娘慈悲,收留庇護家嫂,此恩德,林家沒齒難忘!他日若有緣,定當登門拜謝!” 這是場面話,也是必須的禮數,說與可能在內院聽消息的周姨娘仆從聽。
小劉氏抹著眼淚,連連點頭:“姨娘心善,待我極好,今日知我家人來尋.......” 她說著,回身從門房內提出一個包袱,里面有姨娘賞的兩身舊衣跟幾個干糧,這便是她全部的行囊了。
夫妻二人劫后重逢,自有無數悲喜要訴。但林四勇心系另一事,待兄長與嫂子稍定心神,便急切問道:“大嫂,你上次言及,見到了二姐和家寶?他們果真就在那錦豐綢緞莊趙府?”
提到小姑,小劉氏剛止住的眼淚又落了下來,她壓低了聲音,將那日所見林夏雨如何被責罵、夜間如何偷偷相見、以及夏雨母子現今的處境快速說了一遍?!?.....小姑子怕連累我們,死活不讓我再去,那家的管事嬤嬤不是個好的,我擔心她們抬高價格,尤其是家寶,趙家少爺似乎挺喜歡他,留在身邊當書童,怕是難......”
林大勇一聽就急了:“那怎么成!那是咱親妹子親外甥!怎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在火坑里!走!我們現在就去趙府理論!咱現在有路引文書,是良民,不是流戶,怕他什么!”
林四勇雖覺兄長沖動,但救姐心切,也道:“大哥所言極是。無論如何,需得再去趙府一趟。上次那張嬤嬤做不得主,或許是我們未曾見到真正主事之人。如今我們再去懇求,即便不能立刻贖出,至少也要再見二姐一面,問明情況,從長計議。”
小劉氏也憂心忡忡,她既盼著能救出小姑,又深知趙府規矩森嚴,心中忐忑不安。
三人商議定,便由小劉氏引路,懷著復雜的心情,再次朝著那粉墻黛瓦、卻如龍潭虎穴般的趙府走去。湖州城的天空又漸漸聚起了烏云,濕悶的空氣預示著又一場梅雨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