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斗結束了。
山頂的風刮過,吹不散那股子鐵銹般的血腥味。
混著硝煙和泥土的惡臭,鉆進鼻腔,讓人胃里翻江倒海。
祁連山扶著那面被彈片撕開好幾個口子的紅旗,才沒讓自己倒下。
放眼望去,整個山頂,就是一個巨大的屠宰場。
殘肢斷臂,燒成焦炭的槍械,還在冒著青煙的彈坑。活著喘氣的,不到一百人。
“一排長!”祁連山的聲音啞得像破鑼。
“到!”一個滿臉血污的軍官,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
“活著的,給老子救治傷員!死的,給老子把尸體收攏好!一個都不能少!”
“是!”
幸存的戰士們拖著灌了鉛的雙腿,開始在這片血染的土地上移動。
趙蒙生一瘸一拐地走著,腿在剛才的肉搏里掛了彩。
他不敢去看那些熟悉的面孔,只是低著頭。
幫衛生員把一具具尸體翻過來,蓋上軍衣。
他的動作很僵硬,但沒人笑他。
另一邊,梁三喜正蹲在一塊巖石后。
他面前躺著一個剛成年的小戰士,肚子被炸開了。
花花綠綠的腸子流了一地,嘴里像小貓一樣哼哼著“娘……娘……”
“別怕,小子。”梁三喜的聲音很輕,他用那雙沾滿血污和火藥的手。
小心翼翼地把腸子往回塞,“睡一覺,就到家了。”
小戰士的眼神漸漸渙散,似乎聽懂了,臉上擠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梁三喜給他蓋上軍大衣,手在他臉上輕輕拍了拍,直到那微弱的呼吸徹底停止。
做完這一切,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
靠在巖石上,從胸前口袋里摸出一根被汗水浸透、壓得不成形的香煙。
他用抖得厲害的手,劃了三四次火柴,才終于點燃。
猛吸了一大口,辛辣的煙氣涌入肺里,嗆得他眼淚都出來了。
尼古丁帶來的短暫麻痹,讓他那根快要繃斷的神經,終于松弛了片刻。
他望向山下,越過連綿的群山,那里是祖國的方向。
他想起了妻子玉秀,想起了那個還沒抱過幾次的娃。
仗打完了,該回家了。
想到這,他那張被硝煙熏得漆黑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意。
那是這場戰斗以來,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發自內心的笑。
然而——
就在山下千米之外,一處無人注意的灌木叢里。
一名僥幸逃生的越軍狙擊手,正通過瞄準鏡的十字準星。
死死套住了山頂那個扶著旗桿的中**官。
他渾身是傷,一條腿以詭異的角度彎折著,但他眼中燃燒著毒蛇般的怨毒。
他要復仇!
他要殺了那個指揮官!
他調整呼吸,食指,緩緩搭上了冰冷的扳機。
山頂。
梁三喜抽完了煙,把煙頭在地上用力捻滅。
他站起身,準備去幫著抬擔架。
就在起身的一剎那,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了遠處山腰的一點異樣。
一道微弱至極的金屬反光,一閃即逝。
普通人會以為是錯覺。
但梁三喜…
這個名字,是在尸山血海里用命換來的!
這不是經驗,是本能!
那道反光像一根燒紅的鋼針,狠狠扎進他的視網膜!
狙擊手!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間凝固,剛站起來的身體猛地一僵。
他順著反光的方向看去,那個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毫無防備的祁連山!
而祁連山,此刻正彎著腰,拍著趙蒙生的肩膀,指著一處防御缺口,交代著什么。
梁三喜的腦子,根本來不及思考。
身體,已經做出了最原始、最決絕的反應。
他用盡了平生所有的力氣。
像一頭被激怒的公牛,朝著祁連山的方向,猛地撲了過去!
他胸腔里所有的空氣,都匯成了一句撕心裂肺的嘶吼。
“營長——!小心——!”
這聲巨吼,像一道炸雷,在死寂的山頂響起。
祁連山猛地回頭。
他看到梁三喜那張因極度驚恐而扭曲的臉,正向自己飛來。
這一瞬間,他甚至沒去尋找危險源。
一種烙印在骨血里的本能,是父親祁明峰從槍林彈雨中帶出來。
又親手錘煉進他身體里的東西——對死亡的嗅覺,讓他做出了超越思維的反應!
就在梁三喜撲過來的剎那,他身體猛地向側后方臥倒!
幾乎是同一時間,腰間那支五四式手槍已經滑入手中,保險打開,槍口抬起!
他的眼睛,像翱翔在云端的鷹隼,瞬間鎖定百米之外,那處反光的來源!
“砰!”
“砰!”
兩聲槍響,幾乎在同一個瞬間炸開!
一聲,來自山腰的狙擊步槍。
一聲,來自山頂的五四手槍。
旋轉的子彈跨越數百米的距離,精準地鉆進了那名狙擊手的眉心。
他臉上還凝固著開槍后的獰笑,身體便軟軟地倒了下去。
而山頂上。
剛剛用身體撞開祁連山的梁三喜,胸膛猛地一震,仿佛被一柄無形的重錘狠狠砸中。
一團刺目的血花,從他的前胸爆開。
子彈強大的動能帶著他向前踉蹌了兩步,正好停在剛剛從地上爬起來的祁連山面前。
他緩緩地,緩緩地轉過身。
看著端著槍,一臉錯愕的祁連山。
他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么。
是“玉秀”?還是“我的娃”?
沒人知道。
最終,他只吐出了一口混著內臟碎塊的鮮血。
他的眼神,失去了光彩。
身體,軟了下去。
直挺挺地,倒向祁連山。
祁連山下意識地伸手,將他緊緊抱在懷里。
溫熱的鮮血,瞬間浸透了他的軍裝。
時間,在這一刻靜止。
下一秒,祁連山抱著梁三喜那具正在變冷的身體。
抬起頭,對著血色的天空,發出了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
“衛——生——員——!”